Saturday, May 29, 2010

受困的心

一八八七年,莎拉·艾默里出版了《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在十九世纪美国女性世界,倘若艾米莉·狄金森是最深邃的心灵,那么艾默里则代表着亢奋与愤怒。一直到一八九五年去世前,她是个不停息的讲演者、社会活动家、女权主义者和宣传册作家。狄金森对着自己的内心喃喃自语,艾默里则在中西部的农民中找到了广泛的共鸣。

《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把艾默里推到了影响力的巅峰。它在五年里印刷了三十六万册。倘若考虑到美国只有七千万人,他们分散在如此广阔的疆域,全国性的阅读群体尚未形成,无法计算的盗印,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数字。这本书的特性确保了这种成功——它毋需阅读,标题说明了一切。

艾默里把这本书献给了“一个即将死亡的共和国的受奴役的人民”。很多美国人相信自己正是其中之一。南北战争后的美国,迎来了一个镀金年代。开采石油、架设铁轨、钢铁厂的烟囱高高矗立、工业资本主义开始了;纵贯大陆的铁路网,苏伊士运河的开通,海底电缆连接了大西洋两岸,从澳大利亚到阿根廷,再到古老的中国、印度、欧洲,它们都是全球市场的一部分,都与一个美国农民的生活牵连到了一起。

一些人在其中发现了无限的机会,他们创造了从未预料的财富,成为了钢铁大王、铁路大王、石油大王、棉花大王;更多的人则感觉到,他们的生活正被扯进了无法理解的动荡中。他们发现自己的收成卖不了原来的好价格,觉得自己辛苦的劳动带不来生活的改善。日后的历史学家会说,那是一八七三年的经济危机的结果,是一场全球性的价格下跌。

日常生活的困顿,因为贫富差距的加大和生活景观的骤然改变,变得更加不适。似乎两个截然不同的美国正在兴起。一个美国是不断的兴起、膨胀的城市,是新的财富与权力的傲慢与炫耀,是传统道德的消蚀,是工业家、金融家、城市人的美国;而另一个美国则是乡村的,是勤勉、节俭、纯真的象征。后一个美国,似乎正残酷的被前者盘剥——南北战争是它的前兆,工业的北方战胜了庄园的南方。

到处酝酿着不满与躁动,昔日稳固的信念也动摇了。这块大陆曾经许诺给每个人以自由与富足,“新边疆”诱惑着一代代人移居此地。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机会正在减少,生活并非他们设想的那样,他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头脑与双手,建设一个美好家园,他们被一种无形却强大的力量操纵着。

所有的情绪,因为“绿背纸币运动”而汇集到一切。而艾默里为这些所有的不安、焦虑、愤怒、困惑,找到了一个明确的敌人——是华尔街的金钱之王们,操纵了这一切。他们可以通过操纵货币,随自己的意愿来让这个国家的商业升值或贬值,来创造繁荣或者带来萧条。他们拥有着这样的权力,而且总倾向于作恶。她抚慰她那些身心疲惫的读者们,南北战争之前的美国是一个伊甸园,它的堕落正是从华尔街执掌一切开始的。

一些人把莎拉·艾默里的指控,推到了更远的地方。美国陷入了一个欧洲强加的金融系统,另一位小册子作家威廉·哈维在一八九四年写道。这本《硬币的金融学校》比七年前的《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更为畅销,它在十一个月里卖出了四十万册,一位国会议员发现——“报童在每个火车站叫卖它,每个雪茄店都有售……几乎每个人都在读它”。不是华尔街,伦敦的犹太金融家罗斯柴尔德家族才是一切灾难的源头,他们要摧毁整个美国。

很少有人记得莎拉·艾默里与威廉·哈维,更不会去阅读他们的作品,它们是夸大其词、种种偏见的产物。但倘若你要去理解十九世纪的美国历史,它们则是无法错过的角度。它也为理解人类社会的迷狂与偏执提供了再好不过的材料。当一个社会陷入思想上的混乱与内心的焦虑时,简单、武断的结论——不管它多么缺乏理性——往往能掘取住整个社会的想象力。它也是人类社会永恒的诱惑与灾难的源泉。

在美国两百年的历史中,莎拉·艾默里与威廉·哈维的阴谋论既不新鲜、也未终结,它们以各种面貌出现。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德发现,早在建国之初,美国人常常忧虑于来自欧洲的国际阴谋,它正试图摧毁这个年轻的共和国,阴谋主要来自于政治与宗教领域。到了十九世纪末,它变成了金融与经济领域的威胁。而到了二十世纪中期,美国不再忧虑于欧洲,但东方共产主义则笼罩在人们心头。人们不再天真的相信威廉·哈维式的阴谋——连美国总统克利夫兰都不过是犹太银行家的代理人。但这样的谣言却在上空飘荡——约翰·肯尼迪是共产主义的代理人,他的遇刺是因为没能完成苏联共产党交给他的任务,没能在美国迅速实现无产阶级革命。

而在世界范围内,莎拉·艾默里与威廉·哈维则从不缺乏呼应者,他们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历史时刻出现。它可能是十七世纪英国的捉巫行动,是一九二零年代的德国,是犹太人让这个伟大的国家输掉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陷入了屈辱;也可能是一九九零年代的日本,西方的金融家们强迫日本人签订广场协议,洗劫了繁荣的日本经济。最新的例证是二零零七年的中国,一位叫宋鸿兵的业余历史学家用写作了《货币战争》一书。

与《硬币的金融学校》、《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一样,《货币战争》宣称自己发现了历史的秘密。滑铁卢之战,六位美国的死亡,希特勒的崛起,日本经济泡沫的破裂,亚洲金融危机,一位旅居美国的业余历史学家言之凿凿的宣称,这些横跨两个世纪、彼此无关的事件,都缘于一小群国际银行家争夺“货币发行权”,而罗斯柴尔德家族是其中最显赫的角色。

最初,出版方勉强的接受了它,它文笔粗糙,逻辑与事实似乎都不令人信服,至多能卖出一万册。作者也毫无期待,宋鸿兵出生于六十年代末的四川,九十年代初前往美国,做过程序员、分析师种种职业,与大部分美国中产阶级唯一的不同,他还是一位历史爱好者,这本书是个人小小虚荣心的满足。

但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它卖出了超过两百万册,盗版则是散落在全国街头的小摊位上,不仅是公众热情的拥抱了它,一些政商两界的重要人物也为之所动。“某些企业的高管最近来问我,这一切似乎确有其事”,一位经济学家说。而另一位经济学家在私下里说,一位副总理问他这本书能否作为决策参照。一些政府部门则批量购买,分发学习。而作者则变成了中国身价最高的演讲者,一位大众英雄。他被《商业周刊》评选为影响中国的四十位人物之一,与胡锦涛、王歧山、柳传志、章子怡并肩而立。被意外的成功震惊的业余历史学家变成了时不我待的预言家。两年前他说“我从未想过,这本书会如此畅销,就连高层领导人都会阅读”。两年后,他的名片上印上了“环球财经研究院院长”,出席种种论坛,为公众阐述他的最新理论,他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移。这本书为何如此成功?

罗斯柴尔德家族不会引起太多读者的兴趣,即使犹太人能激起中国人特别的感情,它也于阴谋与仇恨相差甚远。中国人赞叹犹太人的金钱控制力,中国最富经商才华的人群,温州、潮州人经常自称“东方的犹太人”。犹太人甚至增加了中国人的自傲,是中国文化将独一无二的犹太文化同化,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对大批欧洲犹太难民的慷慨救助。

引人入胜的是阴谋论与及这种阴谋论与中国的关系。“本书的目的,就在于将世界十八世纪以来的重大金融事件背后的黑手曝光出来,回放、观察、体会、对比、总结这些人的战略目的和惯用手法”,作者在序言中写道,“从而预测他们未来对中国打击的主攻方向,以及探讨中国的反制之道。”他相信“战争已经开始,虽然看不见硝烟!”。对手的是明确的,他们是美国的金融官员与银行家,他们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另一种形态的继承人。倘若罗斯柴尔德要为十九世纪的历史负责,那么这群美国的金融家们则是瓦解苏联、日本经济泡沫破裂与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幕后人物,而中国则可能是下一个目标……

与南北战争之后的美国一样,一九七八年后的中国是另一个“镀金时代”,经济增长是这个时代的主题。在多年的政治运动与物质匮乏之后,人们什么都想生产,什么都想消费。理想已经破灭,物质代表着最后的自由与希望。欲望催生了惊人的变革,三十年来的中国是工业化、城市化、信息化、全球化、市场化这诸多力量的产物。变化太迅速、太庞杂,最初人们感到由衷的喜悦,他们更自由了,生活的可能性被拓展了,从前的禁锢被打破了,他们对于生活的期望,则不断的提高。

但大多数人逐渐发现变化并非总符合他们的期待,自己经常不是变化的主人,而是它的俘虏。他们在获得某种自由的同时,新的焦虑也随之而来。你不用忍受单位令人窒息的压抑,你的阶级出身、政治面貌、学历程度都不再重要,却发现金钱正成为新的主宰。生活的一切,都被金钱化了,自由、尊严、爱情、友情、个人价值、生活意义,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更糟糕的是,你发现自己在这个新的系统中,并不一定能成功,即使取得了暂时的成功,也很难保持这种成功。金钱是那么不稳定,数字是那么的赤裸裸与残酷,它给你带来即刻的满足,也令你陷入的无穷的焦虑。你看到一些人正变得如此富有,昔日平等的朋友,如今的生活却是如此不同。一种更可怕的预感是,你开始感觉到富裕之路的坎坷。一九九二年开始的商业热潮,曾经造就了无数的财富英雄,但机会正迅速的减少,财富的分配已然定型。倘若这让你充满无力感,那么一些人的迅速富有,则令你心生愤怒,他们不是凭借个人的勇敢与智慧,依靠的是权力关系。你对他们既羡慕、又愤愤不平。

倘若创业致富的机会日渐渺茫,股票市场像是最后的机会。在几年的时间里,似乎人人都在发财。大盘上升的曲线和上涨的数字,成为了欢乐与幸福的来源,生活变得不仅货币化,甚至变成了抽象的数字。目睹着金钱的迅速的流动,空气里到处是金钱的味道,它挑逗起无穷的欲望,也引发不安。但股票市场却陡然崩溃了,你甚至说不清原因是什么,只是知道自己拥有的东西突然少掉了一半、或者更多,像是一个强大无比、又无形的劫匪突然把你洗劫一空,你觉得命运不在自己的手中。

上涨的股票带来的安慰消退了,而生活的不安全感却不断增加,你不仅买不起房子与汽车,还要忧虑食品有毒,医院的见死不救,孩子怎样上一所重点小学……三十年的经济增长的财富,没转化成社会保障系统,也没建设出足够的公共设施。突然之间,你发现一个小小的家庭,要承担起整个社会失序的后果。你要早晨起来送孩子、陪他做作业到深夜;每天要在令人绝望的交通系统里耗上两个小时;要想办法托各种人情关系,在医院里为父母找一张病床……所有昔日能给你带来暂时安慰的网络,大家庭、朋友、甚至办公室里热心给你张罗对象的大姐,都慢慢消失了。你要在这个庞大的社会竞争场里,孑然一身的战斗或是随波逐流。

电脑屏幕中的虚拟世界可以暂时抚慰你,你可以表达自己的挫败与愤怒。但是,它也给你新的焦虑,世界以前所未有的复杂形态拥挤到面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要了解这么多东西,从水景住宅到磁悬浮铁路,从汉武大帝到股票市场,从流水线管理到Web 2.0,从山寨手机到雷姆·库哈斯的建筑理念,从梁朝伟的眼神到迈克·杰克逊的舞步,从道琼斯的指数到人民币的汇率。你也听到了很多人谈论中国的奇迹,中国不仅被世界影响,也正在影响世界,全球的金钱正涌向中国……一种更强烈的感受也随之而来,你觉得中国越来越富有,身边的一些人越来越富有,自己的生活却越来越艰难,什么都在涨价,自己的收入却没上涨。你觉得生活被一种莫测的力量左右。

倘若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农民感觉到“新边疆”的消失,感觉到生活希望的暗淡,他们成为了《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的追随者,他们用猜忌、怀疑来对抗失落。中国的中产阶级的乐观气氛,在二零零七年后迅速减弱。这一年的二月二十七日,中国的A股市场在一天内蒸发了接近一万亿。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中国逐渐开放金融市场,QFII让外资可以买A股了,QDII可以让中国人投资海外市场,“港股直通车”要到来,股指期货据说也要粉墨登场了。人民币的汇率问题,中国的主权基金问题,在把Made in China输送到全世界之后,中国进入了全球化最后、或许也最难以理解与控制的过程——金融的全球化。原有的不安全感,随着这一更复杂的进程的到来加剧了。股民们早已谈论了很长时间,海外的热钱如何洗劫股市,如今这种危险似乎变得更清晰了。当然,他们也同样殷切的期望,在一个广阔的资本市场里,自己最终也分到一杯羹。但是这希望与焦灼,都那么模糊。宋鸿兵这本言之凿凿的《货币战争》,能解除他们的焦虑,给他们应对之道吗?无知与猜忌,带来了阴谋论的横行。因为不知道如何理解自己的困境,因为日常生活的不安全感,所有新的事物都可能是危险的。

《货币战争》击中了公众的心,因为他们信息的匮乏,因为他们日常生活的受困。那么这些领导者呢,他们理应掌握着更确切的情况,他们也该有着更长远的判断,如何会被这种拙劣的阴谋论所迷惑?

政治学家白鲁恂曾经感慨中国的政治生活缺乏“现代人”。获取权力的人,不是那些了解现代世界的人,而经常是那些更熟悉中国传统游戏规则的人。中国政治的封闭性,让领导人成为天然的阴谋论的信奉者,他们的每一次升迁,不都是建立在某种意义的阴谋之上吗?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现象——中国的领导人有着双重的角色。在国内政治生活中,他们遵循一套游戏规则,这套规则以权力斗争为核心,察言观色、明哲保身、熟练的运用意识形态为自己辩护、没有原则的个人忠诚,是他们能力的表现。但当中国要进入国际舞台,要谈论全球经济、气候变暖,和其他领导人同台辩论时,他们却不知道如何扮演这一新角色。他们在无穷的政治斗争中历练出过人能力,却对如何运转一个现代国家,理解金融体系,几乎一无所知。当他们内心慌张时,他们就必须用更空洞的概念掩饰无知。于是,经济问题变成了意识形态问题,货币汇率则是民族大义。迫在眉睫的国内问题,变成了一个国际问题,正常的解决方案,必须要服从国家利益。汇率不再是汇率问题,金融也不仅是经济问题,它是另一种战争,而在战争状态下,政府可以动用一切非常规手段。

帝国主义再次回来了。在宋鸿兵迅速兴起时,只有一位经济学家的欢迎度堪与作比。与前者业余历史学家的出身不同,朗咸平接受过最好的经济知识训练,是一位商学院的教授、一名锋利的谈话节目嘉宾。但在过去两年中,他公开宣扬他开始阅读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论著,他的一系列广受欢迎的书有着这样的名字《产业链阴谋》,《新帝国主义在中国》。又一场‘货币战争’开始了,它的敌人更为明确,郎咸平为中国失衡的经济结构、人们普遍的被剥夺感,寻找到一个真实、似乎也是可信的敌人——金融资本主义不正是帝国主义的最高形式吗,它早已经残酷而无形的掠夺了我们。

这是一个官方与公众都乐于接受的解释。它不仅似乎也有道理,更与这个国家多年来的内心感受有关。一个世纪以来,每个人都熟悉这样的论调——近代中国的所有悲剧,都是帝国主义带来的。倘若你对郎咸平的《新帝国主义在中国》感兴趣,你也可以阅读历史学家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它出版于一九四八年,它为近代中国丛生的问题,找到了帝国主义这个便捷与愤慨的答案。这也是中国共产党在胜利的前夕,它的主张与理念,令很多人相信——中国所有的问题,都将在新政权到来后迎刃而解。它出版于一九四八年,我有一九五三年的第三版,五三年,是朝鲜战争最后时刻。在很多中国人的印象中,“美帝国主义”取代了“八国联军”,试图扼杀中国的独立与强大。

如今,我们知道了胡绳是一位深陷意识形态的历史学家,而朝鲜战争也并非不可避免,毛泽东对“美帝国主义”的强调,是另一种国内动员的方式——他渴望不断革命,让中国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输出中国的革命模式。但仅仅用“宣传”来理解胡绳的著作,有失偏颇。他的确触碰了很多中国人的敏感神经。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的屈辱感不断增加。这种屈辱庞杂而暧昧,它来自于战乱、颠簸、死亡,也来自于日常生活的贫困、不公。伤害你的可能是长官、警察、投机商人、黑帮、甚至是身边的朋友——在一个物质匮乏、又道德失序的年代,人人彼此争斗。而在所有压迫你的等级中,西方的外来者,似乎占据着最高等级。他们在自己的租借区,过着与那个混乱、贫穷、肮脏的中国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傲慢、高高在上、有时还用大炮轰击我们。似乎没人能触碰他们的特权,平定了太平天国的曾国藩要小心翼翼的处理“天津教案”,这样一个再造帝国的人物,竟然担心得罪洋教士;统治了中国半个世纪的老佛爷,则仓皇离京;不管是僧格林沁的精锐之师还是义和团的刀强不入的神功,都不敌他们的枪炮;帝制推翻了,共和到来了,但是他们的特权没有一丝触动,甚至延伸到更广泛的地区,开办工厂与洋行,到处是洋布、洋火、洋烟、洋油,中国军事强人们,从袁世凯到蒋介石,都必须竭力寻找他们的帮助。与此同时,中国却日渐分崩离析,到处是挫败、愤怒与绝望。

再也没有什么比对“帝国主义”的谴责,更适合释放这种挫败、愤怒与绝望了。它不仅是等级秩序中的最高层、也是一个外来的异端,距离普通人足够遥远。对他们的谴责,既合情合理,更是一种团结自身的驱动力——在一致对外的情绪中,中国内部的分裂与矛盾,可以暂时忽略。它也是一种“受害者”情结的释放——中国人和中国,都是受害者,他们不应为自己的失败承担责任,帝国主义者要为此负全责。

胡绳的著作暗藏了这样的逻辑——从满清到民国(他只写到一九二四年,否则一定要包含国民党政权),所有的中国政权也都是帝国主义者的工具,他们加深了中国的困境。而只有共产党的到来,中国才可能获得独立,伴随着帝国主义的离去,中国将重获强大与繁荣。

新中国赶走了洋行、查封了他们的财产、驱赶走他们的外交官,并的确出人意料的在朝鲜战场了与美国人打了个平手——尽管中国的伤亡惨重,但对于一个新生国家来说,这却是惊人的成就,倘若再追溯之前的漫长屈辱,它不仅是第一次战胜西方国家,还是最强大的一个。

中国赶走了很多帝国主义者,却投入了另一个帝国主义者的怀抱——苏联,尽管它被称呼为“社会主义的老大哥”。这种关系破裂后,中国真的摆脱了所有帝国主义的影响。但伊甸园并没有随之而来。相反的,它是一连串更深的困境。大饥荒造成的死亡,要比之前所有的战乱与入侵还要多。尽管中国几乎没有任何“帝国主义者”,“帝国主义”仍频繁的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人们逐渐形成这样一个印象——它们仍在围困着中国,是它们的封锁与制裁,才使中国陷入如此困境,他们还想实行“和平演变”,彻底推翻中国为之不易的稳定。一种矛盾的心理不仅出现在官方的文件里,也深入人心——一方面,我们对“帝国主义”忧虑重重,它们仍无处不在,“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积极备战;另一方面,“帝国主义”又仅仅是一只“纸老虎”,它一戳就破,它的脆弱证明我们的强大……但是它现在以金融家的面貌又回来了,它是另一只纸老虎吗?

一  

人们对于货币战争的焦虑,对于新帝国主义的恐慌,发生在中国经济迅速崛起之时。世界惊呼中国的全球并购,对它庞大的外汇储备震惊不已,而它的GDP增长数字则如谜一样令人羡慕。

中国像是在极度的乐观与悲观之间摇摆。一方面,它在自己的辉煌中自得,认定中国世纪已经到来;另一方面,它又觉得自己脆弱不堪,被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包围。

类似的例证不断出现。在二零零八年七月一次世界范围的民意调查中,中国人在二十四个国家中对本国发展方向和经济状况最为乐观。百分之八十六的满意度,遥遥领先于第二名澳大利亚的百分之六十一,美国人只有百分之二十三。一个月后,北京奥运会大获成功,中国不仅创造了震惊世界的开幕式,还赢得了数量第一的金牌。一些北京市民在接受英国记者采访时,他们脱口而出的感受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真是个黑色幽默,距离毛泽东豪言壮语已经六十年,似乎有人一直阻止我们站起来,或是不承认我们已经站起来。

几个月后,当佳士得准备在巴黎拍卖圆明园散落的鼠首、兔首铜像时,它引起了中国外交部的抗议,称拍卖将“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一个庞大的中国民间律师团,则准备通过法律程序来追讨这些文物。公众情绪狂热,他们将此视为对中国的再次侮辱,法国人不仅在一百五十年前火烧了圆明园,现在又在历史伤疤上撒上新的盐粒。在中国外交部发出抗议那一周的周末,G7会议在罗马举行。当全球最富有的七个国家的财政部长聚集到一起、商讨解救世界之道时,他们谈论最多的是中国。一份报纸指出:“当世界在经济泥淖中越陷越深,中国的形象从汇率操纵者转变成为消费的推动者”。

在盛赞中国的《当中国统治世界》一书中文版上,编辑特意把这样的句子作为导读:“一八零零年以后,欧洲经济腾飞不仅采用了一种规避亚洲的方式,而且有时候还综合运用经济和军事手段强制亚洲国家走相同的道路”。在导读旁,是对鸦片战争的描述——中国人相信这场战争把一个强大、富饶的中央帝国,推进了一个接一个的屈辱。这可能是编辑下意识的举动,却流露出中国社会一种普遍的情绪——即使在大声宣扬我们的成功时,仍不忘提醒别人,我们曾是受害者,现在可能依然还是。

甚至对中国的赞叹,也可能是阴谋。《西方热炒"中国模式"疑"捧杀" 日本为前车之鉴》,一份报纸这样宣称。它认为,西方人谈论“中国模式”,是为了让中国承担更多的责任,让中国按照西方的价值理念出牌;按照“西方方式出牌”则意味着悲剧,日本是“前车之鉴”,正是西方在三十年前对“日本模式”的盛赞,冲昏了日本人的头脑,最终导致日本经济泡沫破灭,陷入衰退。

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激烈的情绪摇摆?它与中国的固有结构有关。十三亿人口造就了规模上的胜利,也使所有成就变得微小。你可以在数字上看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你也可以体验到人均收入第一百二十七名的贫困。制度的失败,加剧了这种失衡感。大城市的繁荣与衰败的乡村,让人感到像是在不同时空穿梭。你也会发现,一个能发射太空飞船、举办奢华奥运会的国家,却无法给婴儿们提供干净的奶粉,无法给年轻人提供开启心灵的教育。在国家力量上它无比强大,但个人的命运却经常脆弱不堪。中国的崛起创造了胜利者,也带来了更多的失败者,他们要承受的不仅是物质上的失利,也有精神上的失衡,一个错乱的社会系统给他们的个人生活带来无穷的羞辱。

这种激烈的情绪摇摆,更是信息操纵的结果。毛泽东时代,政府封闭了人们的眼睛与耳朵,只按照政治需要来提供信息。尽管从不知美国的模样,每个儿童也会大声谴责“美帝国主义”,指责“苏修分子”,并自以为生活在一个幸福的时代。现在,信息似乎难以钳制,但是官方依旧有力地塑造舆论。在公共空间,人们很难看到、读到关于中国深层困境,以及不同声音的争论。不断被强调的是十三亿集合的成就,个体的悲剧总是被遮蔽。当引述外来者对中国的评价时,人们经常忽略西方社会多元的声音,而是截取片段的信息。有时,中国读者会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感受——从美国到非洲,整个世界都在赞扬中国。然而,尤其是中国与美国、日本发生摩擦,以及涉及台湾、西藏问题时,则会出现另一种截取信息的方式——整个西方都要扼制中国,对中国充满敌意。在公众眼中,国家形象经常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幻象中摆动。对于更为复杂的公共议题,不管是金融政策还是外交关系,讨论不仅受限于意识形态,也受限于知识的不足。由于集体性的无知,任何简单的答案都充满了诱惑力。

官方还努力重塑记忆。一些外来的观察者很容易发现,在中国的公共生活中,历史耻辱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鸦片战争、火烧圆明园、甲午战争、八国联军、新丑条约、中日战争,每个中国人都熟知这些历史事件。近代中国被描绘成一个被不断瓜分、无比屈辱的历史。“百年国耻”贯穿在中小学的课本里,也出现在博物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电影、报纸、杂志、电视屏幕上。往日的屈辱也为今天的“阴谋论”增加了新的燃料。

记住历史并没有错,但有选择的记忆,则经常是政治操纵的结果。它使“历史幽灵”以奇特的方式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你会惊异地发现,这些二十岁、从未受过苦的青年人,总把“百年国耻”挂在嘴边,每当与外来者发生冲突时,就熟练地用出来。他们也不习惯多元的声音——而是把任何不同的主张,都理解成一种对抗,把任何与自己不一致的行为,都视作一种侮辱。

个人生活中普遍的不安全感,对历史耻辱的强调,对自身和外部世界的无知,公共空间的单一化,反省意识的缺乏,这一切都酝酿了极端的公众情绪。不安全感与屈辱,很容易转化成愤怒、仇恨,甚至进攻性。

这只是一个转型时期不可避免的思想与情感混乱吗?低估这种情绪是危险的,以为它会自然过去,则是一厢情愿。莎拉·艾默里与威廉·哈维激起的焦虑与愤怒,转化成十九世纪末的民粹主义运动,也变成了美国军事扩张的基础。就像理查德·霍夫斯塔德评论的:“人们经常用冒犯来回应挫折,通过威胁他人而缓和自己的焦虑”。一八八零年代美国的不安情绪,到了九零年代则开始变得更具侵略性、更为军事化。美国人从担心“罗斯柴尔德”的英国式阴谋,发展到扬言与英国开战,以洗刷生活在英国阴影下的屈辱。

尽管对手不是英国而是西班牙,美国还是开战了。美国声称,要把古巴和菲律宾从西班牙的腐败控制下解脱出来,让它们获得自由与独立。多种原因驱动了这两场小规模战争,这与美国报人普利策与赫斯特的煽动有关,也是美国精英实现其雄心的手段——他们大谈美国的使命与责任,要通过战争寻求荣誉,把美国从庸俗的资本家手中抢夺回来;这当然也是狂躁的公众情绪释放——人们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恐慌,愿意投身到任何极端行动中,以暂时忘记自己的困境。这种情绪可能演变成一场暴乱,也可能是一场对外战争。野心家们会乐于操纵这种情绪,也有可能被这种情绪所吞噬。总统麦金莱发现,他不得不去发动与西班牙的战争,否则无法应对国内激愤的群情。美国最终从这股社会不安中摆脱出来,但它依靠的不是战争,而是国内的进步运动——它对社会疾病逐渐地加以医治,让美国康复过来。

此刻的中国呢?你也可以说,这种情绪只是一小部分人的暂时迷狂,《货币战争》、《新帝国主义》不过是一种谈资。同时作为谈资的还有《中国不高兴》与《中国站起来》,它们也象征着心中的恐慌与焦虑,正转化成愤怒与暴力。对“货币战争”的忧虑则升级为“肢解中国”的恐慌——一场与美国的战争即将到来。一位名叫戴旭的军事理论家,像是宋鸿兵与郎咸平的另一个翻版,他说“中国正在陷入C包围圈”。他的语调中充满悲愤与绝望——倘若中国的军事力量不迅速扩充与调整,它不仅是个被剥削的问题,而关系到亡国与否。

一种更为咄咄逼人的情绪,也已明确无误地表达出来:“我们甚至应该以战争动员的方式,组织全民族的力量,为保证这一次崛起的成功而殚精竭虑,誓死拼搏。”摩罗在《中国站起来》里写道。

这或许仅仅是失意文人赢得公众注意的花招。但中国政府的某些行动,似乎正是对这种情绪的响应——它宣判了一位英国籍和一名日本籍的毒贩死刑;在部分庭审不公开的情况下,把力拓三名雇员送进了监狱,其中一位澳大利亚籍人士则被判长达十年的徒刑;它在审查上毫不松动的立场,令谷歌公司撤离中国……这不仅仅是法律条文的结果,更是政治上的需要,中国正显示出更为强硬的排外姿态,这种姿态像是对国内日益高涨的民族情绪的抚慰。

你可以说,西点军校的理论家们日夜不停地谈论与中国的战争,美国记者时常出版《即将到来的美中冲突》这样的著作,商业节目的主持人整天在叫喊“中国威胁论”。既然如此,你又何须忧虑中国的类似言论?但美国是一个充满内部制衡的社会,即使陷入阴谋论的时刻,仍有强大的质疑之声。我不断引用的理查德·霍夫斯塔特,正是在麦卡锡主义汹涌时,写出了影响一时的《美国政治的偏执风格》。 社会难免陷入迷狂,但倘若缺乏对抗性的自省声音,则让迷狂转变成狂躁的破坏力。更重要的是,美国社会的多元价值观,不同取向的社会机构,政治上的制衡与自我纠正,把这些极端性纳入轨道。即使如此,它也曾经历过如此痛苦的转型,是社会运动的风起云涌,是从麦金莱到富兰克林和罗斯福的改革举措,才使美国社会逐渐摆脱了恼人的狂躁。

并非所有的国家都如此幸运,纳粹德国、法西斯意大利、军国主义的日本都曾滑向另一个极端。阴谋论和屈辱感都曾在它们各自的社会扮演重要的角色,它们无一不认定自己身处一个四面危险的困境,无一不认定世界对自己充满误解,无一不觉得自己受尽屈辱,无一不坚信自己的国家及文化的独特性,无一不压制社会内部的争论,无一不试图让自己的国民确信——个人毫无价值,唯有献身于国家才是崇高的人生……在这样的时期,社会转型的痛苦,历史的屈辱,野心家的煽动,对荣耀的渴望,奇妙地混杂在一起,酿成一杯浓烈、诱人的苦酒。在这杯迷人的苦酒之后,转型的震痛变成了难产。

而中国正处于这样一个时刻,一方面,社会上人们普遍感到挫败及愤怒,人人缺乏归属感;另一方面,大国崛起带来了惊人的幻觉,同时对昔日的屈辱和别人的阴谋念念不忘。政治的封闭压制了自省与质疑的声音,独立的社会组织难以生存。当愤怒和焦虑不能转化成建设力量时,它们也就常常演变成破坏力。它们也加强了民粹主义与国家主义的吸引力,因为投身其中可以暂时忘却孤立无援、挫败与困扰,可以享受到片刻的虚荣与权力……但这虚荣与权力,却很可能通向更大的悲剧。

极权的诱惑(一)

“知识分子对民主国家的缺失毫不留情,却对那些以冠冕堂皇的理论的名义所犯的滔天大罪予以宽容。”雷蒙•阿隆在一九五五年感慨道。

在法国知识分子关于未来的论战中,大多人选择了左派,苏联则是他们的乌托邦。他们对于资本主义的一切充满指责,生产方式的非人性化,反共主义的歇斯底里,但是他们却对仰慕的苏联保持了沉默,即使当斯大林年代的大清洗与大饥荒被披露后,沉默和忽略仍持续着。他们担心打破头脑中革命与进步的幻象,似乎这要比赤裸裸的现实残酷得多。

阿隆不是第一个发出这样的感慨的人。十九年前,纪德前往苏联访问。“大家想要到这个处于分娩状态的辽阔土地去逗留逗留,我们似乎正目睹着这块辽阔的土地在孕育着未来。”他在《访苏联归来》中写道。像很多欧洲与美国的知识分子一样,他是苏联的热切的支持者,他们深深受困于欧洲的危机、美国大萧条,资本主义正在陷入政治、经济与人道危机,而苏联则意味着一场崭新的可能性——集体制、人人平等,就像他自己所写的:“我爱苏联。那里正在进行史无前例的尝试,使我们心中充满了希望。”

真实的苏联与纪德想象的不同。在工地,在工厂,在俱乐部,在文化馆,他看到了表面进步后不幸的个人。在倍受赞扬的集体农庄中,他发现“每一处住宅里都是

千篇一律的难看的家具,同一张斯大林像……没有一点点个人的东西……连集体农庄的庄员也是一模一样,可以调换……”。而所谓的新制度带来的个人幸福,他则体会到“众人的幸福是以每个人的非个性化取得的……是以牺牲个人而得到的”。

纪德的批评,让苏联与世界都陷入短暂的不安。苏联人给每一位访问者惊心设计了路线,让他们去同样的景点和同样人的聊天、目睹同样的成就。苏维埃的模范农庄是沙皇时代的波将金村的延续,他们只展现应该展现的东西。很多访问者心甘情愿被此迷惑。“我已经到过未来,而它看起来挺不错。”美国记者林肯·斯蒂芬斯写道。而英国费边主义的创始人西德尼·韦伯夫妇则在一场旅行后用一本九百页的书宣称《苏维埃共产主义:一种新文明》。

纪德知道自己的描述将引起的不安,即使他对于更恐怖的古拉格群岛一无所知。另一位作家罗曼•罗兰早他五个月来到苏联,也看到了类似的景象,但他执意要把日记尘封起来,以待五十年后发表。

纪德没能扭转世界对苏联的看法,他的尖锐声消失在嘈杂的赞扬声中了。几年后,与德国的对抗继续提升了苏联的诱惑——它的制度与军队击败了强大的纳粹德国,或许也拯救了世界。

倘若纪德的声音可以被忽略,苏联的流亡分子发现,他们更直接、也更残酷个人经历则无人理解。苏联的叛逃者Boris Souvarine很难为自己的残酷经验找到一个西方出版商,对方总是说,没必要去伤害与莫斯科的关系。法国作家马尔罗则在私下的谈话里说:“Souvarine,我相信你和你朋友是对的。但在这个阶段,别把我算进支持你的人。只有在你占上风时,我才会站在你一边。”这是诚实,还是另一种玩世不恭。这种情绪主宰了三、四十年代的西方世界,从知识分子到公众。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让人们陷入恐慌与错乱,既然市场充满了动荡、资本家们贪婪无度,为什么不能创造一种计划体制,去统一、平等地分配社会财富。新制度也将建立一种新的民主制度,人们再不受充满偏见的媒体左右,也不再受政客们操纵,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人。当西方的重要知识分子纷纷展开苏联之旅时,一些普通人也准备投奔幸福之地。一九三一年的前八个月,苏联驻纽约的贸易处收到了超过十万份的移民申请,因经济危机而绝望的美国人,想前往苏联工作与生活,这还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的向外移民。他们或多或少读过这本《新俄国的首演——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故事》,它畅销一时。他们被其中描绘的苏联生活迷住了,这里不仅没有失业,也没有剥削。最终,几千名美国人被苏联接纳了,他们大多在古拉格群岛的劳改地离开生命。而当丘吉尔挥舞着《通往奴役之路》来警告英国选民时,他被当作了另一个笑话——人们都觉得计划经济更稳定,而不是奴役之路。

对苏联的态度,成为判断知识分子立场的主要坐标。在一九五二年的论战,加缪的判断正确,却失败了,并带着失败的屈辱而离开人世。萨特获胜了,尽管他知道苏联的种种恶行,但是他认定自己的首要任务是批判法国社会、资本主义,苏联仍是个美好的参照。

为什么萨特与他的同道们,能对苏联的一切罪恶保持沉默?在精彩绝伦的《知识分子的鸦片》中,雷蒙•阿隆试图给出答案。他追溯了左派神话的形成,马克思主义宗教式语言的诱惑力,还有法国知识分子对美国的矛盾心理。苏联的实验给予他们这样一种心理安慰——他们站在了法国大革命的光荣传统中,苏联正是这进步、自由、平等、博爱精神的体现。对他们来说,苏联人的生活到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股代表前进的历史动力。而现实的法国太令人不安,大革命以来的一个多世纪它再没有辉煌的时刻,而十年前,还羞辱地臣服于纳粹德国之下。融入新的历史动力中,有助于缓解他们内在的焦虑。

赫鲁晓夫的秘密演说,紧接而来的匈牙利革命,苏联的本质暴露出来。它的道德上的优越性开始褪色,它不再代表那个美好社会,但没人怀疑它的制度上的竞争性。人造卫星的上天,令美国陷入一片惊慌,他们正在太空竞赛中落败。关于共产主义国家的经济增长的书籍与论文,充斥在美国的学术与流行期刊上,很多美国学者相信苏联有一种不同的模式。经济学家加尔文·B·胡佛在一九五七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代表了当时的流行情绪。他相信,苏联的统计数字并不全然值得信赖,但或许“集体式、专制的政权”能比自由市场的民主整体,取得更快的经济增长,苏联有可能在七十年代超越美国。而与此同时,共产主义的魅力传递到更贫穷的地区,给予那些要争取独立、获得繁荣的落后国家以诱人的许诺,

它在亚洲、非洲、甚至临近美国的古巴都获得了回响,中国的毛泽东相信“东风压倒西风”。是肯尼迪高呼,让美国重新运转起来,以迎接来自东方的挑战。而赫鲁晓夫不仅在联合国总部的桌子上敲打自己的皮鞋,而且宣称要埋葬西方。

斯大林主义带来的普遍幻灭感慢慢被遗忘。在苏联国内,人们会把错误推卸给具体的领导人,从未怀疑过共产主义制度本身是否有问题。而西方的左派们,从没放弃他们的憧憬。而每当西方遭遇危机时,他们对苏联的感情就开始复苏。

“在这个无知与健忘的土地,教训从未被吸取。”让-弗朗索瓦·勒维尔写道。这是一九七零年代中期的法国,知识分子再度对苏联充满幻想。这一次,西方再度陷入困境,因为越南战争,美国成为帝国主义的化身,石油危机与经济萧条似乎再一次让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暴露无遗。而苏联呢?他是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军事实力与美国不相上下,它的能源储量让它的石油危机中更显得有力量,它比所有国家都生产了更多的钢铁、石油、水泥、甚至拖拉机。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兰相信,苏联人会把军事技术转化到工业生产中,苏联可能最终超越资本主义。而在第三世界,从智利到埃塞俄比亚,一群共产主义者们获取了政权。苏联的全球影响力也在提高。

而在法国,关于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的争论再起。作为苏联的严厉批评者的让-弗朗索瓦·勒维尔发现,法国争论的双方再次重复了二十年前的萨特与加缪之争。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已经在西方出版,萨哈罗夫用个人经验证明了帝国的黑暗。但左派们没兴趣接受这一切。我们诅咒资本主义的衰退、社会不公、媒体的商品化、消费主义、军国主义,而莫斯科甚至地铁票的价格都不上涨……

在苏联崇拜的所有的替代者中,毛泽东的中国扮演着最值得期待的角色。它所激起的幻象,不仅来自于二十世纪的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更来自于它的古老历史。

人们再一次惊呼资本主义的末日,但社会主义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样美好。西方受困于石油危机、经济停滞,苏联则食物短缺,它大量从资本主义国家进口小麦。即使有着如此广袤的农田,苏联的农业仍难以生产出足够的粮食。那些赞叹莫斯科的地铁票从不涨价的巴黎人,不知道苏联的土豆价格一直在上涨。他们在人造卫星、核弹头、战斗机、钢铁制造上表现出的不可阻挡的力量,却不能给自己的人民提供足够的生活必需品。苏联其实是一个“低度发展的超级大国”。

对共产主义苏联的幻想,都是荒诞不经的。它宣称人人平等,却创造了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它说无产阶级拥有了国家资产,但官僚系统才支配一切;它要全面的解放人,结果是对人的全面禁锢;它声称带来了物质与精神世界的共同富足,但只创造了一片荒原……

即使苏联“国家富强”,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强大。“我们落后于领先国家五十至一白年,我们必须在十年中赶上它们”,斯大林在一九三一年说,“[它需要]一个坚实的党把所有的努力都统一到一个方向。”它成功了,斯大林实现了沙皇时代无法实现的政治与军事胜利,苏联变成了世界第二强大的国家。成功却是建立在惊人的代价上的。苏联农业的普遍萧条和大饥荒,为重工业提供了资金;数百万的流放者成为现代奴隶。成功也注定不可持续。“共产主义国家的增长率显著,却没什么特殊的魔力”,保罗·克鲁格曼后来写道,“产出的迅速增长缘于投入的迅速增加:劳动力的扩充,教育水准的提升,更重要的是,在硬件设施上的大量投资。”苏联的经济增长,建立于它的政治动员能力、对种种成本的压低,它将随着投入的减少而放缓。它的长远的代价同样惊人:环境受到惊人破坏、几代人的头脑陷入停滞、整个社会分崩离析、自私、冷漠与虚伪四处蔓延。历史上只有很少的时期,人的尊严受到如此的践踏。人们最初期望一个强大的国家,能保护他们,给予他们尊严,却发现制造了一个吞噬自己的怪兽。

局外人不知道,或许也无法真的相信这一切。苏联是一个信息的黑洞。西方报纸上充斥着危机的字眼,自我批评、自我揭露是多元社会的持久的现象之一。但在苏联的公开信息上,读不到危机,反而充斥着成就与欢庆。代价可以被轻易地原谅,最深层的困境,也只是另一个暂时的障碍,它将迅速被克服,未来总是一片光明。斯大林的暴行只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小错误,在通往共产主义的道路上,你不能不打掉鸡蛋就做成蛋饼。而到了六十年代后期,很多人甚至准备重新恢复斯大林的名誉。人们只能猜测这信息黑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到一九八九年前,很少有人真的意识到,这种体制已经难以运转。

对于西方的左派来说,现实是一回事(即使他们知道),信念却是另一回事,人们没兴趣用现实来修正既成的看法。随着真相的日益显露,最初真挚的情感与信念,不可避免地衰竭,最后变成了某种身份确认。七十年代的法国左派们,他们与其是真心赞扬苏联,不如说是在掩饰历史伤口。这也是反美情绪的一种延伸,他们对于美国的影响力,心怀深深的不安(它在盗走拿破仑的昔日荣耀吗?),他们也不愿意相信苏联的背叛者的叙述,觉得那是冷战阴谋的一部分,很多人觉得索尔仁尼琴描述的古拉格群岛不过是另一种夸大其词。

苏联的神话不如昔日耀眼,一些新的替代者却正在出现。纳赛尔的阿拉伯社会主义,曾让整个中东兴奋难安,更让反殖民主义的西方知识分子们称赞。卡斯特罗的古巴革命曾让不少人欢呼雀跃,而越南共产党也激起过很多人的普遍同情。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便是这些同情者中最重要的一位。

倘若苏联是历史视线中的新恒星,它所发出的耀眼和持久的光芒,昭示着另一种可能性。那么,上述国家则像是行星,它有着与恒星相似的内在结构,但光芒更微弱,而激起的是同情。它们都是反殖民浪潮的先驱者、是帝国主义的挑战者、是寻求公正的弱小者、受害者。它们内部的杀戮、恐惧与压迫,都掩盖在这个角色下了。

在所有的替代者中,毛泽东的中国扮演着最值得期待的角色。它所激起的幻象,不仅来自于二十世纪的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更来自于它的古老历史。不仅是知识分子,政治家与普通公众,也都亢奋不已。

“速成的中国学(Instant Sinology)”,比利时人西蒙·雷斯创造了这个词汇,讥讽那些毫无常识与原则的中国问题专家们。

六、七十年代的西方充满了这样的人物。他们是记者、学者、作家,有的在中国居住多年,更多的仅仅是短暂的旅行。他们写出或长或短的作品,他们对于一个“革命的中国”赞叹不已。

比起一个被资本主义、消费文化、大公司的科层制度腐蚀的西方,中国是另一个乌托邦。毛泽东追求平等,推行教育、医疗的平民化。“中国工人的购买力绝对比法国工人少,他们的工作条件也差,工作的时间更长,一周只有一天休息、没有带薪假期,他们的住房条件也比我们差很多……但问题不在于绝对的比较,而是相对比较。比起社会的其他成员,中国工人的地位要比法国和西方民主国家的工人们高得多。就工资而言,一个熟练的技术工人挣得比一个医生、教师或是政府官员更多。”一位法国经济学家写道。他没兴趣继续追问一句,为什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医生要比一个工人挣得少?

“文化大革命”更充满了浪漫,古老的中国到处是灿烂的文化、到处是光辉的革命。甚至费正清都这样写道:“毛主义者的革命,就整体而言,是几个世纪以来中国人民经历过的最好的事。”他们很少会相信,这是一场上层的权力斗争与下层的无政府的混乱结合的灾难,不仅没有一点点“文化”,还是反文化的。

中国不仅是伯克利、巴黎、柏林、东京的反叛青年们的灵感之源,也是很多第三世界国家模仿的榜样,从游击战术到医疗、教育体系、再到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都给一些刚刚独立的国家以鼓舞。中国也竭力推广自己的模式,既证明自己取代了莫斯科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也期待这些第三世界的阶级兄弟能支持她重返联合国。

毛泽东与尼克松的会面,令中国变得更为时髦了。尼克松与基辛格迷恋毛泽东无上的权力,没有一个民主国家的领导人,能像他这样率性而为,半人半神似地统治着世界上最大的国家,公众只是他手中的道具。中国也是他们重塑世界秩序的个人野心的见证者和合作者。左派们继续执着于中国的革命理想。即使对于那些从不支持“红色中国”的人来说,中国也散发出新的魅力,中国与美国是共同对抗苏联的盟友。在这种新眼光下,一切都合情合理。

“[中国]的政治体制……在我们看来,被绝大部分中国人所支持……昔日的政权失败了,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功地用经济安全取代了贫困,用秩序替代了无序,用大众的正义取代了对大众的压迫,用力量取代了物力,用民族骄傲取代了屈辱。”一个美国代表团的成员在访问中国后写道。著名记者詹姆斯·莱斯顿则相信“他们正在很有意识地生活着,重建着自己的国家,也重建着自己”,甚至单调的装束都别具风采,“女子绝对没有化妆,虽然她们养育着世界所有民族中最庞大的人口,但多少隐藏着自己的胸部。同今天西方世界的暴露性时装相比,她们的服饰很纯洁,很一致而又古老,但这里包含着一种巨大的美和风采”。

政治的混乱、经济的崩溃、社会的压抑、个人的绝望,他们对这个真实的中国毫无感知,沉浸在被中国官方体贴安排的旅行中。哈里斯·索斯伯里在一九七二年五月认定,文革的混乱已经结束了,一种新精神已经到来。比起他在苏联所见——年轻人盲目崇拜西方、追随西方的流行文化——中国人则表现出自尊,“他们站起来了。他们有自尊和尊严”。

你可以说,他们不是真正的中国专家,从未认真学习过中国的历史与政治,即使他们亲身来到中国,也只是浮光掠影地旅行,旅程又是被精心安排的,走同样的旅行路线,会见同样的人,没人会对他们敞开心扉,就像一位美国人所说,“中国的每一个人——从走出厨房来接受我们称赞的厨师一直到总理——说话时用的词汇完全一样”。这个精心营造的中国,像是三十年代前苏联的另一个翻版。

但那些真正的中国专家呢?西蒙·雷斯提到了韩素音与罗斯·特里尔。韩素音是半英半中的混血儿,从中日战争到文化大革命,她见证了现代中国的命运,从宋美龄到周恩来,她都与他们相熟。她用英文写作中国题材,是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作家。在为世界描绘的中国中,她称“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人类的大跃进”,并且促进经济发展,红卫兵则行为良好,富有民主观念,江青则尽其可能减少暴力的发生……

罗斯·特里尔则是一位公认的汉学家。他的一系列对中国的描述不仅在英语世界畅销一时,他的《毛泽东传》的中文版至今仍是最受中国人欢迎的传记,销量超过一百万册。罗斯·特里尔没有写出韩素音式的谎言,但西蒙·雷斯发现,罗斯·特里尔也从未揭示出中国的任何真相。罗斯·特里尔是个诙谐、敏锐的观察者,中国被他描绘成陌生和奇特之地,即使他目睹到种种残酷、虚假和不公,他也不想描述,更不做道德判断。“有娱乐性,但不要富于争议;回避一切可能带来困扰、激起不安或带来不愉快的话题;取悦每一个人,”西蒙·雷斯这样评价特里尔的风格,在他的看来,特里尔的《毛泽东传》的献词再好不过地展现了这种风格:“献给今日一些国家渴望的领袖天才,也同样献给那些想摆脱领袖神秘感的普通人”。所有伤痛都在这献词中被一笔带过,领袖与人民都是对的,没人要为历史承担责任。倘若社会主义要求它的艺术家们删除作品灰色、负面的情绪,只表现斗志昂扬,罗斯·特里尔进行了类似的自我审查。他的语调和结论总倾向于乐观,以至于忘记追问逻辑关系。在评价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时,他说新政权“养活了世界四分之一人口,工业产值每年百分之十”,它取得了“三十年的社会进步”。即使我们不去追问大饥荒的真相(在三年内饥饿而死亡的人口甚至比八年中日战争还要多),一个至今仍常被混淆的逻辑是——这四分之一的人口是自己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这个政权,而不是倒过来。农民们在参加“忆苦思甜”的活动时,自然地回忆起“三年自然灾害”——他们的记忆里没有比这更苦的时光了。它也不缘于“自然灾害”,而是狂热政策的后果。

在解释西方知识分子憎恶法西斯、却原谅共产主义的原因时,让-弗朗索瓦·勒维尔用了这样的比喻: “在他们眼中,法西斯政府是家族里的黑羊,它选择了错误的道路,背叛了文明,让文明蒙羞,而斯大林政权被视作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奇特生命:如果这些人愿意相互残杀,这是他们的事。”

黑羊的比喻倍显冷酷,却很可能是事实。俄国来自东方,人们认定它有着被残暴所左右的传统。而比起高加索人,中国才是真正的东方。它更遥远、神秘,更象另一个星球。尼克松曾感慨说,二十年来前往中国的美国人比前往月球的人还要少。所以,中国的残酷性,也更容易被接受。

西蒙·雷斯发现,尽管包若望的回忆录《毛的囚徒》、陈若曦的小说《尹县长》是对毛泽东时代真实的揭露,但它们没引起西方的重视,中国人正在遭遇的痛苦被淹没在中国的另一个形象中了。他们对中国的乐观判断基于这样的逻辑:中国真的不同,我们对它采用另一个衡量标准;中国有它的问题,我们也有自己的问题,我们无权指责他们。

西蒙·雷斯是那个年代的异类,他是中国文化热烈的追随者,翻译过《论语》,沉醉于中国的山水画,他在一九五五年来到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为其激动不已。但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的态度发生了戏剧性地转变。一九六七年,他居住在香港,看到了顺珠江漂流而来、又被海水冲到岸边的尸体——他们是广东武斗的丧命者。他与逃到香港的中国人交谈,阅读中文报纸,逐渐了解到中国的真相。一九七二年,他作为外交官在北京生活了半年,这段经验再次验证了他对中国的这个判断——这是世界上最富压迫性的政权。在其他的外来者纷纷感慨中国的“中新精神”与“新的中国人”时,他说,毛泽东的文化革命“是一项使地球上最聪明的人民沦为白痴的庞大工程”。几年后出版的《中国的阴影》一书像是中国文人画的疏离与乔治·奥威尔的犀利的混合体,西蒙·雷斯在这本书中压抑不住自己对这个政权的愤怒。他的观点却被西方左派广泛地质疑。

“很显然,它是反共的知识分子时尚,尤其是针对第三世界时”,一位美国学者投书《纽约书评》,“……这种欧洲知识分子的倾向至少可以上溯到黑格尔,他用东方专制主义形容中国”。难道中国不是正处于东方专制主义吗?与其说西蒙·雷斯是黑格尔的传人,不如说更接近孟德斯鸠的怀疑精神……

又一股“速成汉学家”的潮流到来了。他们不需要憧憬阶级斗争与社会主义,而是要谈论商业和进出口贸易额,还要引用《论语》与《孙子兵法》的只言片语——它们模棱两可又意味深长。他们还有一种莫名的确信——中国将再次成为世界超级大国。

旧神话刚刚破灭,新神话就迅速到来。“中国的革命”仍在继续,它从意识形态转移到商业,从文革标语转移到GDP数字。再没有人比美国人李敦白(Sydney Rittenberg)更能展现这种变化。

在一九八零年离开中国时,李敦白满是苦涩与幻灭。他在中国已经居住了三十五年,是世界唯一的中国共产党外籍党员。他在延安的窑洞里与毛泽东谈论美国,也与周恩来相熟。他被中国革命深深地吸引,这里不仅有为“人类的平等与正义奋斗”的理想,他也在这里找到了他一直渴望的归属感。

李敦白出生在美国南加州的犹太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名出色的律师。犹太人的身份令他对社会不公格外敏感。大学期间,他加入了美国共产党,它给予他“纠正他周围充满的不公现象的希望”。接着他加入美军,学习中文,然后被派往中国,是解决战后中国问题的美军代表团中的一位年轻军官。国民党统治区的丑陋、不公与腐败,令他心生厌恶,共产党的宣传品激起了他的向往之心。

在周恩来的帮助下,他来到延安,认定这是个美丽的新世界——这里人人平等,为共同的理想而奋斗。他也发现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中心感,毛泽东对他倍感兴趣,所有人对他特殊礼遇。

他找到了发挥才干的机会,他把外电翻译成中文,向外界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政策与主张。他进入了斯诺、白求恩的行列,它是国际主义者们对中国革命的援助,也是中国西北一角的脆弱政权对于外部世界的渴望。

美军的任务结束了,他留在了中国,西德尼·瑞腾柏格变成了李敦白。但他的灾难也随着共产党在中国取得内战胜利而到来,一九四九年一月,作为帝国主义的间谍,他被投入监牢。

牢狱生活没有摧毁他的信念,反而让他狂热。他相信这是党对于他忠诚的考验。六年后他获释,对他的指控被证明是个荒诞不经的错误。

接下来的十三年,他投入了新中国的建设。他模糊地感受到这个国家正在遭遇的灾难:反右运动、大跃进、大饥荒,但他从未把这些灾难视为制度上的根本缺陷。况且,他的个人事业和生活正在节节上升:他是北京的外国人社区的中心人物,是唯一可以进入中国官僚系统的外国人,他能阅读到普通人难以接触的红头文件。

他对党的政治忠诚也轻易压倒了个人情感。当他的妻子与右派朋友交往时,他紧张不安,想阻止她。即使他对现状有少许不满,这种不满也在一九六六年时彻底消失了。文化大革命爆发,他感到中国再度进入一个新时代,新中国的所有弊病都将在新的革命中一扫而空。他拥到毛泽东周围索要签名,在集会上挥舞着红宝书,高呼毛主席语录。南加州的美国人穿着蓝色毛式中山装,是中国革命魅力的绝佳展现。

文革之火燃烧了中国,燃烧了他的内心,最终也燃烧到他的身体。他再度成为帝国主义间谍,被投入监狱。这真是炼狱的时光,他熬了过来。一九七七年,他回到家中时,他的确变成了“社会主义新人”,让他忧心忡忡的的不是妻子与孩子,而是“社会主义革命”是否失败了?

复出的邓小平再度给人希望。但到了一九八零年,李敦白的希望似乎再次破灭了。当他试图为因西单民主墙而入狱的魏京生说情时,一位高级官员对他说,任何一个人想否定魏京生审判的公正性,都将是中国人民的敌人。这个政权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变。他决定离开。

李敦白要返回美国的消息传出,一场挽留工作展开了。中国有关方面向他许诺:他可以出任全国政协委员,可以有免费的医疗保障,可以随时出国……“名声、奉承、尊敬、各处的特殊待遇,如果我接受,就会永远放弃了个人独立”,他后来写道,“我不想生活在一个我不再尊敬的体制的束缚中。”

李敦白的回忆录出版于一九九三年,这又是两个中国之间的转变时刻。不吝于用子弹与坦克对待自己人民的中国仍在。四年前夏天的一个夜晚,李敦白住在北京长安街旁的两个女儿,不得不整夜趴在地板上,密集的子弹穿过窗户,射到了墙壁与天花板上。但另一个中国也再度诞生——它是全球最诱人的市场。这一年,入主白宫的美国新任总统比尔·克林顿试图用“建设性接触”来融化美中之间的紧张关系,用贸易来消解政治。

李敦白的新生活也正依赖于此。在西雅图,他开设了自己的咨询公司,是日渐密切的中美贸易的连接点。他在中国的政治关系网络上,如今流淌着信息、金钱与产品。中国人与美国人都需要他的经验与智慧。他驾驶着最新款的宝马,倾听他对中国的分析的客户名单中,包含着这样一串名字:微软、英特尔、戴尔、宝丽来……

商业中国的形象迅速地覆盖掉政治中国。李敦白的新角色也日益显著。他经历的残酷革命,正成为另一种浪漫,他与毛泽东、周恩来的接触,则是餐桌上兴致盎然的闲话。“从毛主义到微软的长征”,人们这样描述他的一生。

而在中国,对他的记忆则已另一种方式到来。二零零六年,他的回忆录在中国出版。题目从《A man stay behind》变成了更煽情的《红幕后的洋人》,像是另一种宫廷回忆吗?他关于魏京生、关于天安门事件的记忆,他对中国的质疑,不管多么轻微,都被删除了。中国正在建立一个“和谐社会”,它们都是“不和谐”的声音。

二零零九年十月,他坐在中央电视台的演播厅里,充满自信地讲述自己的岁月和对毛泽东的看法,像是对自己青年岁月的另一次怀旧。他是最后的历史见证人,谁能质疑他的感受与观点?他在北京的外国记者俱乐部发表讲话,年轻一代的西方记者们洗耳恭听,像是探知到了中国的秘密。

李敦白不是“速成的汉学家”,但倘若你以为他那过分丰富的人生经历,能赋予他一种特别的洞察力,则是另一种一厢情愿。

李敦白批评此刻的中国人丢掉了灵魂,批评中国共产党丧失了使之成功的法宝;他谈论西藏时感慨:“为什么一个国家可以有这么好的外交政策、对台政策,却有这么糟的民族政策”;他仍然相信中国可以建立一套更好的民主制度——“因为美国民主是完全被金钱控制的”。

他似乎一点没变。那个狂热的共产主义信徒和这个满口嘲讽的商业顾问,从未意识到中国内在的逻辑是什么。一九四五年时,他意识不到在延安表面的平等与朴素之下,有着多少暴力与不公。一个信徒只选择看到自己相信的东西,对于现实视而不见,在“拯救人民”的名义下,他对于人民从来毫无兴趣,一个关心“社会主义实验”有甚于妻子和朋友的人,又怎么真会关心具体的人?五十年后,他意识到昔日狂热的可笑,他变得足够狡猾,再不愿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他仍旧对中国人的真实境地,毫无兴趣。他只迷恋自己的个人经验。三十年前,他对魏京生入狱感到愤怒,但他现在对刘晓波入狱却再也没有精力和心情感到愤怒了。也有可能,他一生的命运都与中国紧密相联,中国变成了他身份的一部分,他的痛苦与荣耀都来自中国,他因此无法否认自己一生的意义,他再度变成了另一种腐化的俘虏。

但谁能逃脱这种腐化的力量?李敦白回到美国之后的十年里,西方知识分子普遍盛赞中国,相信这个政权已经改变。只有西蒙·雷斯仍在强调“这个政权从未改变”。天安门事件爆发了,它果然从未改变。在不久后的一篇文章中,西蒙·雷斯预言说,西方人将再次淡忘血案,政客与商人们将迅速到来,以促进改革的名义,重新恢复与中国政府的关系,而中国的这个政权也将继续生存下去。

不论是李敦白,还是约舒亚·拉默、约翰·奈斯比特、托马斯·弗里德曼、马丁·雅克,中国只是他们的幻想之物:中国是对美国霸权的挑战,是十三亿消费者的黄金市场,是一场黄祸,是致命的权力诱惑,是对西方的制衡……

人们总是生活在对别人的想象中,但倘若这想象丧失了基本的价值判断,则往往会变成历史的污点。人们不仅赞扬过苏联,也大声为希特勒与墨索里尼喝过采——他们能让德国与意大利运转起来,至于犹太人的命运,谁又在乎呢?道德意识被遗忘、被遮蔽、被交换。

在此刻对中国的想象中,道德意识也陷入了沉睡,中国被赞叹,但中国人的真实困境却消失了。也像从前一样,这些赞叹者在自己国家里所习惯的自由、民主、人权,在他们描写中国时被自然地屏蔽了。中国人要么是革命的材料,要么是生产者与消费者,他们从来都不是丰富的个体,从来面目不清。鲁迅的愤怒与嘲讽值得重新一提:“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

我们终不能制止别人的想象。在我列举了那么多外来者对中国愚蠢与不诚实的例证后,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对自己又何曾诚实过?正是因为我们不断地自我欺骗,我们才如此热衷于别人的愚蠢谎言……

“中国梦”的阴暗面

“她们年方十六,在中国最混乱的繁荣城镇之一四处游荡,自食其力,身边没有一个成年人……她们想妈妈,但同时她们过得很快活。”

——《打工妹》(Factory Girls),张彤禾(Leslie T.Chang)著

不是人人都过得很快活。本周,在富士康(Foxconn)位于深圳郊区的电子厂,一名19岁工人跳楼自杀。这是该工厂两周来第4名、今年第9名跳楼自杀的工人。另外还有两名工人自杀未遂(编者注:截止本周三,深圳富士康制造园区员工跳楼自杀事件已达12起)。深圳是中国南方一个工厂遍地的城市。接二连三的自杀事件,加上广州《南方周末》记者对富士康工厂环境的卧底调查,让人们看到了中国工厂体系中比较阴暗的裂缝。上周,九位社会学教授在致富士康的公开信中,对中国作为“世界工厂”这一角色的可持续性提出了质疑。

听说过富士康的人不多,尽管这家台湾企业在龙华工厂——也就是众多自杀事件的发生地——的雇员有30万人之众。但多数人都听说过苹果公司(Apple)的iPad,这只是富士康工人大量生产的多种电子设备中的一种。大家也都知道索尼(Sony)、戴尔(Dell)和诺基亚(Nokia)等公司,富士康为它们代工生产游戏机、数码相机、手机和电脑。富士康工人一周工作60个小时,可挣得大约75美元。他们对这些品牌自然熟悉得很,但他们几乎没有人买得起这些产品。

《南方周末》曾派一名22岁的记者到富士康在深圳以北的这家工厂工作,以进行卧底调查。1992年邓小平南巡,宣告中国将扩大对外开放,给深圳这个城市注入了活力。在富士康的厂房里,身着统一的白色工服、戴着蓝色工帽的工人在岗位上或坐或站,干着每班12小时的工作。在这个规模可媲美城市的工厂里,除了厂房以外,还有宿舍、商店、饭馆等设施,甚至有自己的消防队。如今工厂里开通了一条自杀救助热线。《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单调反复的工作,让工人们变得迟钝,他们甚至按照机器轰鸣的“节奏”吃饭和行走。

张彤禾精彩记述外来女工生活的《打工妹》一书,也时而暴露阴暗的细节。很多工厂把工人当作炮灰一样对待。他们拒绝招收个子太矮、长得太丑、年纪太大——30岁就已是高龄——甚至只是来自省份“不对”的工人。他们让工人们赶订单,即使这意味着,工人们没有得到恰当的培训,就得开始操作可能切掉他们手指头(这样的事时有发生)的机器。他们要求工人们长时间工作,而多数工人也因有加班工资而愿意这么干。他们往往会扣留一个月工资,以防女工们交到男朋友,或在别的工厂找到更好的工作。

但这只是一个侧面。中国大约有2亿农民工离开农村,到城市寻找生活出路。他们不可能全部被迷惑。具体在富士康这件事上,近期自杀事件的确明显多于去年。但考虑到该工厂总共有30万名工人——并假设媒体报道的数字属实——其自杀率其实远低于整个社会的自杀率。中国女性自杀率尤其高。

更普遍地说,平均工资增速多年来一直超过通胀水平,工作条件持续改善。2008年,中国南方的广东省(深圳是该省的一个经济特区)开展了打击山寨工厂的运动,迫使该省一半的玩具厂关门(许多工厂转移到了内地更贫穷的省份)。今年3月,广东省成为最新一个提高最低工资标准的省份,升幅达20%。理论上(尽管实际上可能并非如此),这或许会缓解无休止加班的压力。

劳工维权人士将会辩称(这种观点不无道理),这些举措只是在狄更斯时代劳动条件的基础上作出了一些渐进改善。但张彤禾著作中强烈体现出的移民经历的另一面是,对于提升自己社会和经济地位能力这一可能性,人们普遍抱有乐观情绪。最近移民潮中的农民工比他们的前辈有着更高的抱负。许多人不断跳槽,不断寻找着更好的机会,或者把自己的储蓄投进房地产和初创企业(或传销活动)。

诚然,那种可能性的感觉是一把双刃剑。农民工经常受到现实的伤害。互联网聊天言论似乎也表明,随着人们认为很多个人财富是腐败(而非辛勤劳动)的结果,他们越来越感到愤怒。然而,研究发现,中国人仍然信奉向上流动的梦想。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社会学教授怀默霆(Martin King Whyte)在广泛民调基础上写成的《社会火山的神话》(Myth of the Social Volcano)一书中,发现“一个乐观的期望,即经济发展正造福于所有人”。调查显示,中国人对自己有能力提高生活水平的信心,经常超过资本主义国家(包括美国)的受访者。这种可能性的感觉——仍受到两位数经济增长的强劲推动——似乎表明,工厂仍将在相当长时期内保持吸引力。

译者/何黎

党内十次路线斗争

十次路线斗争




偏正词组。对中共党史的一种概括、叙述方式。这种方式,把中共党史说成是一部毛泽东与各种左右倾机会主义做斗争,一次次证明毛泽东政治领导和思想、路线的正确,并不断壮大发展、取得胜利,完成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课题的历史。这一套概念体系是从苏共、尤其是从《联共(布)党史》[注1]那里照搬过来的。

在中共历史上,六届七中全会作过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这是延安时期为了全面确立毛泽东的领袖地位,最终统一党内认识,总结经验,明确历史功过,加强党内团结,在新的基础上完成新的历史使命的做法;因而形成了用路线斗争构筑党史体系,为现实的党内斗争服务的先例。[注2]这种做法,在文革中被急于修改中共党史、确立新的道统的文革意识形态沿用了。

最先提出“十次路线斗争”的,是毛泽东南巡时的谈话。而正式提出“十次路线斗争”概念的,是《周恩来在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在这十次路线斗争里,计有所谓陈独秀右倾投降主义路线(1次),李立三(2次)、瞿秋白(3次)左倾冒险机会主义,王明先左后右的机会主义(6次),罗章农(4次)、张国焘(5次)分裂主义,高岗、饶漱石反党集团(7次),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8次),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9次),林彪反革命集团(10次)。把中共在某个时期的曲折、失误的账,算到个人头上,可以抹煞集体领导的责任,模糊挫折、错误产生的复杂原因,是一种充满传奇性、可以满足某种窥视欲的解释方式。既缺乏实事求是的科学性、严肃性,又容易被利用来进行党内不同意见、不同派系的权利斗争。

这种概括、叙述方式的产生,一方面源于毛泽东在中共党内斗争中,向《联共(布)党史》借用话语系统,常常使用讲述党史的方法进行譬喻、暗示,清算历史旧账,成为他所擅长的党内斗争行之有效的特殊手段(意识形态化);一方面源于趋附毛泽东的政客和党史工作者的踵事增华,形态化的完善工作,是制造当代偶像的造神运动的政治需要。是中国古代服务于君王的史官文化、从过去推知未来的传统思维模式的产物。用毛泽东曾经的成功论证以后的正确,用1949年以前论证1949年以后,以类推代替事实;在新的路线斗争尚未发生以前,就预先论定了毛泽东对立面的错误和性质。依赖戏剧化方法制造偶像,神话个人魅力,为权利运转提供合法性根据,是政治权威动摇、稀薄的典型症候。有代表性的表述是:“反映这些矛盾的党内两条路线斗争将长期存在,还会出现十次、二十次、三十次,还会出林彪,还会出王明、刘少奇、彭德怀、高岗这一类人物,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我们全党同志在今后的长期斗争中,要有充分的精神准备,不论阶级敌人怎样变换花样,都能因势利导,夺取无产阶级的胜利。”(《周恩来在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

文革时以此线索,编写了官方、民间各种版本的党内路线斗争大事记。其中有大量中共党史的专业工作者也以此皋圭,亦步亦趋地编制教科书。在党内组织生活学习时传播,并规定有检查、验收、总结的制度。各级党组织、机关单位的政治学习也反复使用这样的材料。

1976年打倒“四人帮”后,中共十一大又沿例将其定名为第十一次路线斗争。

1980年邓小平主持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废弃了这一概念体系。邓说,过去“一说到不同意见,就提到路线高度,批判路线错误”,“用得并不准确,用得很多很乱”。“党内斗争是什么性质就说是什么性质,犯了什么错误就说是什么错误,讲它的内容,原则上不再用路线斗争的提法。”例如把个别时间较短、没有产生全党影响的错误,如瞿秋白(3 个月)、李立三(半年)、罗章农(1931年六届四中全会后组织“中央非常委员会”),也算作一次路线斗争,就有凑数的嫌疑。

[注1]该书为了维护斯大林一贯正确的形象,任意裁剪历史,把苏共党史描绘成正确路线与错误路线生死搏斗的历史。由此创造了一套以领袖为中心的革命战略、策略,加强党的思想和建设的具体途径,展开党内斗争的方针、方法的话语系统。

[注2] 在六届七中全会《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前曾编辑过《六大以来》的文集,限印500册,对原文多有改窜。《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毛泽东1941年《结论草案》为蓝本,起草过程长达一年。

中共十次路线斗争人物小辑


第一次路线斗争: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

陈独秀: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五四时期安徽省的双子星座之一(陈与胡适之);北大著名教授,中共的创建者和首任总书记;后被斥责为右倾,抗战后期孤独地辞世于重庆。


第二次路线斗争:李立三左倾盲动主义;

李立三:湖南人,与张国焘同为北大毕业;早期工人运动领袖;曾任中共总书记,娶俄罗斯女人为老婆,被解职后一直未能东山再起;文革期间于北京辞世。张国焘右倾分裂主义;



第三次路线斗争:瞿秋白左倾盲动主义;

瞿秋白:江苏人,其文才显然超过政治才能;曾任中共总书记,时间极短,30年代被国民党抓捕后不久遭枪杀(由宋希濂执行)。

第四次路线斗争:罗章龙右倾分裂主义路线

罗章龙:1917年毕业于长沙一中。1918年4月,与毛泽东等发起成立新民学会,后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德语预科。曾翻译并出版了《康德传》(作者为新康德主义者,德国社会民主党成员)。1935年兼任经济系主任。1938年日寇侵袭开封,河南大学被迫南迁,罗章龙随校至鸡公山。不久辗转至西北大学任教,后又至华西协合大学和湖南大学。直至全国解放。近十五年的大学教书生活中,他潜心学问,教书育人,先后著有《中国国民经济史》(商务印书馆出版,被列为大学丛书)、《欧美经济政策研究》、《经济史学原理》及《国民经济计划原理》(湖南大学出版)总计近百万字。1995年寿终正寝。

第五次路线斗争:张国焘:江西人,五四运动的主要干将,中共早期的著名活动家;红四军的第一把手,后因“分裂”罪名被开除出党,七十年代凄惨地在加拿大逝去。

第六次路线斗争:王明左倾机会主义;

王明:安徽人,原名陈绍禹;精通马列理论,文笔绝佳,尤擅古诗词,曾任中共总书记,可谓年少得志;失势后一直不得志,新中国建立初期致力于法律起草,文革前出走苏联,七十年代在莫斯科辞世并葬于此。

第七次:高岗反党集团;

高岗:陕西人,以能力强著称党内,建国后为把东北建设为工业基地立下首功;在抗美援朝时期受到彭德怀发自内心的崇敬,五十年代于北京自杀身亡。

第八次路线斗争:彭德怀反党集团;

彭德怀:湖南人,新中国的第二号元帅;亲自指挥了抗美援朝战争,彭大将军被解职后于文革时期辞世。

第九次路线斗争:刘少奇反党集团;

刘少奇:湖南人,曾任国家主席;文革期间被打倒并被迫害致死。

第十次路线斗争 :林彪反党集团;

林彪:湖北人,著名军事家,第三号元帅;指挥了解放战争中的两大战役,一生军功卓著,连战场上的对手也对其崇敬有加;1971年9 月13日横死于温都尔汗。林彪手下的“四野”将领黄、吴、李、邱在八十年代被其连累受到共和国法庭的审判,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其庭长江华就是这四位受审将领以前“四野”的战友!

毛泽东掌权路上的5个关键人物

毛泽东掌权路上的5个关键人物:陈独秀是最早赏识他的人

  毛泽东成为新中国的最高领袖,经历了无数的挫折坎坷,个中况味不是普通人所能体会的,我们更多的是看到毛泽东掌权后的伟人形象。毛泽东最终能执掌中共大权,诚然和他卓越的领导才能是分不开的。毛泽东有着超乎常人的智慧与谋略,有着广阔的视野与超前的思维,有着革命家令人敬仰的隐忍和心胸。是历史正确的选择了毛泽东,才让他的才智与思想发挥到了极致。但是路卫兵认为,即使一个人的能力再大,如果没有赏识与支持者,也是孤掌难鸣。毛泽东是伟人不假,但绝不是神仙。他因受排挤而失去军权后,称病隐居就是最好的说明。在路卫兵看来,毛泽东从参加中共一大,到遵义会议确定他的军事指挥权和党内的领导地位,一共有五位人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是:陈独秀、朱德、周恩来、张闻天和王稼祥。

  陈独秀:第一个赏识毛泽东的中共高级领导。

  毛泽东是中国共产党一大的13位代表之一,但当时他只是一个会议记录员,并没表现出多大的政治能量,也没能选进一大中央局;二大时毛泽东又因为“忘记了开会的地点,又找不到任何同志”,因而没能参加会议;毛泽东真正进入中央高层是在中共三大上,由于湖南党组织和工运工作搞得好,得到时任书记陈独秀的赞扬,他在三大报告中说:“上海同志为党工作太少,北京同志由于不了解建党工作,造成了很多困难,湖北的同志没能及时防止冲突,因而工人的力量未能增加,只有湖南的同志可以说工作的很好。”对毛泽东的成绩做了充分的肯定。毛泽东因此在三大中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并进入中央局,还担任了中央局秘书的要职。尽管陈独秀后来在政治上垮台,但对于毛泽东来说,陈独秀可以说第一个赏识毛泽东才干的党内高级领导。也正是在党的三大上,毛泽东的政治才华开始引人注目;

  

  朱德:毛泽东最亲密的伙伴和最有力的支持者。


  朱德对于树立毛泽东在军事上的威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是有了朱毛的井冈山会师,让毛泽东创立的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得以发展壮大。朱毛红军在打出威风的同时,也无疑树立了毛泽东在军事上的崇高威信,单就这方面讲,朱德当居首功。朱德是旧军阀出身,“滇军四大金刚,朱德第一”,泸州、叙府一带流传的一首民谣也唱到:“黄据盖,廖毛瑟,金朱支队惹不得”。其能征善战可见一斑。朱德又是南昌起义的主要领导者,游击战术十六字秘诀的发明者,军事才能和资历、威望都是无人企及的。朱毛红军离开井冈山南下,将赣南、闽西根据地连成一片,从而创建了中共引以为自豪的中央革命根据地,为毛泽东在政治上积蓄了资本,也为毛泽东当选中华苏维埃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打下了基础。凡此种种,朱德居功至伟。遵义会议上,作为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朱德始终站在毛泽东一边,对毛泽东重掌军权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周恩来:毛泽东复出的关键人物。

  尽管周恩来在“左倾”路线的指挥下,对毛泽东也进行过批判和攻击,但随着对革命失败的反思,渐渐转而支持毛泽东的主张。周恩来一直是军界的领导,掌握着军权,1932年10月,毛泽东被免去红一方面军总政委职务,取代他的正是周恩来。周恩来还是中革军委副主席,有他的支持,无疑对奠定后来毛泽东在军事上的领导权起了关键的作用。

  事实上周恩来对毛泽东的军事指挥才能也是非常认可的。1931年他到中央苏区任中央局书记时,毛泽东已遭受中央数次批判。对于中央决定取消毛泽东红一方面军总政委的职务时,周恩来曾致电中央:“泽东的经验和长处还需尽量使他发展,有泽东负责,可能指挥适宜。”然而中央没有采纳周恩来的意见,仍在宁都会议后将毛泽东“召回后方,专做政府方面的地方工作”。周恩来又直言上书:“我看这样做大为不妥。泽东的积年经验偏重于作战,他的兴趣亦在主持战争,应该让他留在前线,这样于战争有帮助。”这次中央甚至批评了周恩来对毛泽东的“袒护”。毛泽东一气之下称病隐居后,周恩来在给中央的电报中说:“在情绪上没有不积极的表示”,并说毛泽东答应“前方何时电召便何时来”。可以说为毛泽东的复出埋下了很好的伏笔。

  周恩来还是促成遵义会议的组织者和倡导者。在遵义会议上,周恩来坚决支持毛泽东对第五次反围剿实行的单纯防御路线所做出的批评,特别指出:“只有改变错误的领导,红军才有希望,革命才能成功。”并竭力推举毛泽东为我党我军领袖,为确立毛泽东的领导地位发挥了特殊的作用。周恩来是中央最高领导层中对毛泽东最有力的支持者,他对于毛泽东的复出作用是巨大的。

  张闻天:遵义会议上的灵魂人物,毛泽东权利过渡时期的功臣。

  张闻天参加遵义会议时的身份是中央政治局3常委之一兼宣传部长,地位仅次于博古。毛泽东被免去中华苏维埃中央人民委员会主席后,其位置也由张闻天接替。张闻天的理论素养很高,是大家公认的儒将。毛泽东的主张争得了张闻天的肯定和支持。在长征途中,张闻天逐渐摆脱“左”的束缚,转而倾向于毛泽东。他多次在政治局内公开批评中央军事错误,还同时任的中央最高领导人博古展开激烈的争论。张闻天在回忆录中说:“长征出发后,毛泽东同志开始对我们解释中央在五次反围剿中军事领导上的错误,我很快接受了他的意见,并在政治局内开始了反对博古、李德的斗争,一直到遵义会议。”

  在遵义会议上,张闻天执笔写出了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反对左倾军事路线的提纲,并在会议上做了报告,批评博古的左倾路线错误。作为中央政治局3常委之一,又是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华苏维埃人民委员会主席,张闻天坚决站在毛泽东一边,可以说发挥了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遵义会议后,本来毛泽东可以成为中共的掌舵人,但是毛泽东推举张闻天接替了博古,这主要是考虑:一是张闻天是党内“二号”,由他接替顺理成章,大多数人都会支持,利于党内团结;

  二是张闻天在共产国际的工作经历也容易得到共产国际的认可。可以说,选从“左”派中分列出来又坚决站在毛泽东一边的张闻天接班,既可以稳定党内一些不同意见的同志的情绪,又能实现毛泽东的正确主张,在当时是最为稳妥的安排。事实上,张闻天也一直将毛泽东放在主角位置上,把毛泽东推向领导前台,自己则甘当配角,一直到1943年才正式卸任。正如张闻天说的:“我只是形式上当当主席,一切重大问题均由毛主席决定。”可以说,张闻天是毛泽东权力得以顺利交接的功臣。

  王稼祥:毛泽东军事路线的最早支持者,促成遵义会议的功臣。

  王稼祥最初也是“左”倾阵营中的一员,他到中央苏区后,担任红军总政治部主任和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军委副主席、外交人民委员。1931年赣南会议上,王稼祥也批评过毛泽东的“富农路线”、“右倾机会主义”,但是他对毛泽东的军事指挥才能非常认可,他不同意会议解除毛泽东的军权,坚决主张“大敌当前,不可换将;指挥重任,非他莫属。”毛泽东被解除兵权后,王稼祥却成为毛泽东军事主张的坚定支持者。事实上他也是最早支持毛泽东军事路线的人。

  在长征途中,王稼祥因受伤与毛泽东坐担架同行,二人共商党和红军的前途问题,探讨五次反围剿的失败教训。之后王稼祥找到张闻天、聂荣臻、周恩来、朱德等人交换意见,主张撤换博古,改由毛泽东领导红军,在毛泽东军事路线的被认可上做了大量工作。遵义会议也是王稼祥最早提议召开的。他向毛泽东说:“前面快到遵义城了,这样下去不行,该把李德轰下台了,开个会总结经验。”随后王稼祥又找张闻天、周恩来、博古商量,最终促成了遵义会议的召开,立下了汗马功劳。在遵义会议上,王稼祥坚决站在毛泽东一边,坚决主张红军应该由毛泽东来指挥。正如毛泽东后来总结的:“他是有功之人,是教条主义中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的。遵义会议没有王稼祥不行,王稼祥在遵义会议上投了关键的一票。”张闻天在遵义会议上作的报告也是同毛泽东、王稼祥三人经过商讨酝酿形成的意见。

  1945年中共七大上,王稼祥没能选进中央委员会,为此毛泽东在《关于第七届候补中央委员的选举问题》的报告中,用了近四分之三的篇幅介绍了王稼祥,说:“如果没有洛甫(张闻天)和王稼祥两位同志从第三次“左”倾路线分裂出来,就不可能开好遵义会议。”王稼祥由此高票当选中央候补委员。这当是毛泽东对这位老战友的最好的肯定和回报。

还陈独秀的本来面目




浅谈陈独秀鲜为人知的二三事

----介绍任建树的《陈独秀大传》

胡 甫 臣

要谈陈独秀,在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禁区,或者只能把他作为一个反面人物来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任建树著的《陈独秀传__从秀才到总书记》和新近出版的《陈独秀大传》中的陈独秀,却是一个反映他本来面目的正面人物。陈独秀本人,经历十分复杂,人们对他的评价差异很大,也可说是个有争议的人。即使一个人对他的看法,前后也都会有很大的不同。拿毛泽东对他的评语来说。

1919年6月陈独秀因散发他写的《北京市民宣言》被捕后,毛泽东在《湘江评论》上说:“我们对于陈君,认他为思想界的明星。……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

1936年7月,毛在陕北保安 对斯诺说:“他对我的影响也许比其他任何人的影响都大。”谈到大革命失败时,毛认为陈独秀应该负最大的责任,说他是一名不自觉的叛徒。“陈独秀的确害怕工人,特别害怕武装起来的农民。……当时陈独秀是中国共产党的大独裁者,他甚至不同中央委员会商量就作出重大的决定。”

1942年3月30日毛在中共中央学习组发言时说:“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现在还不是我们宣传陈独秀历史的时候,将来我们修中国历史,要讲一讲他的功劳。”

1945年毛在中共“七大”预备会上讲“七大”工作方针时说:“关于陈独秀这个人,我们今天可以讲一讲,他是有过功劳的。他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整个运动实际是他领导的。他周围的一群人,如李大钊同志等,是起了大作用的。……我们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学生。……这些人受陈独秀和周围一群人的影响很大,可以说是由他集合起来,这才成立了党。”

但1955年3月,毛在对《邓小平关于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的报告稿》的批语和修改时又写了:“我们党内曾经出现过陈独秀、张国焘等著名的大叛徒,他们都是阶级敌人在我们党内的代理人,我们曾经进行严肃的斗争驱逐了这些叛徒。”

陈独秀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人物,研究他是一个复杂艰巨的工程。本书作者是努力按唯物史观实事求是地来写他一生的历史的,因为忠于历史,也就是突破了禁区,读来就感到特新鲜,让读者知道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史实。50多万字的一本大书,要想全面地详细地知道这些新鲜事,那只好去读原书。当然,也不是读这一本书就够的。对他创办《新青年》杂志提倡科学与民主,发动文学革命直到成为五四运动的总司令,对他团结中国最初一批马克思主义者创建中国共产党并担任五届总书记这些事,虽说一般读者也知之不详,但为大家所公认,就不必在这里介绍了。这里我只选几个大家特别关心的、或者说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或者说是大家心存疑问很想求得解答的事情,作个简单的介绍。

陈独秀也是工运领袖

陈独秀的历史是非常丰富、非常曲折、也是非常复杂的。他的思想演变,可说折射了近百年的中国政治思想史。他有伟大的功绩,又有巨大的错误;他有极富魅力的品格,又有受人疵议的缺点。一般都只认为他是个秀才,大学教授,党的总书记。而不知道这个政治家也是一个工运领袖,是大知识分子最早走近工人最早开展工人运动的先锋分子之一。我在建国后一直搞工会工作,竟也是这样的一个无知者。是任建树先生这本书才给我上了启蒙的一课。并吸引我重读了中国工人出版社的《中国工人运动史话》的有关部分。

任建树可说是忠于史实的研究者,他是努力考察、分析、比较、研究了陈独秀的思想怎样在当时社会环境下演变的。在陈独秀整个政治生涯中,单说从事工人运动,也是有他的进步过程和复杂变化的。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杂志,原来是他独自主编,后来主编者是轮流坐庄,因为思想发生分歧,从七卷一号起又由他一人编辑。在这一期上他写了《本志宣言》,由于他从激进民主主义向马克思主义转变,刊物也跟着以宣传马克思主义为主了。不久,他就站在劳动者立场上讲话,在《晨报》上发表了《告北京劳动界》,说明二十世纪的“德谟克拉西”有新兴无产劳动阶级的和资产阶级的之别;他号召劳动团体和各校学生联合会接近,号召学生“恳恳切切”做劳动者的“朋友”,请他们帮助劳动者联合起来。

陈独秀是个不知疲倦的宣传家,他有两大武器:一是讲演,一是写文章。有人请他讲演,总是有求必应。他走到哪里,《新青年》就办到那里。有一次他坐牢五个月,《新青年》就停刊五个月。原来他的讲演和文章,都是面向知识青年。他思想转变后,他的演讲和文章,他办的《新青年》的读者对象也由知识青年扩大到工人群众。他向工人讲,最高的觉悟就是阶级觉悟。

1920年初,是陈独秀向马克思主义者飞跃前进的时期。他调查研究中国工人的状况,筹办工人刊物,向工人宣传马克思主义,组织工会,是这时前进的一个主要方面。这年一月,他写了《告新文化运动诸同志》,劝上海的朋友要办报,不必办和人雷同的报,象《店员周刊》《劳动周刊》,倒有办的必要。但至今无人肯办。难道不高兴张嘴和店员劳动家说话吗?难道这种报不时髦,不能挂“新思潮”、“新文化运动”的招牌吗?他指出新文化运动将影响到产业上,应该令劳动者觉悟到自己的地位。陈独秀从北京一到上海,便开始对当时的中华工业协会、中华总工会等团体进行调查。他向各方面约稿,请好多人调查各地工运情况。陈独秀把这年5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第六号主编成《劳动节纪念号》,共约400页,相当原来的两倍多。有孙中山、蔡元培等16人的题字,有九个劳苦工人的文章,第一篇文章是李大钊的《五一运动史》,有美、英、日和我国许多省市工人状况的调查,还全文刊载了《俄罗斯苏维埃联邦共和国劳动法典》。陈独秀写了《劳动者的觉悟》和《上海厚生纱厂湖南女工问题》。在前一篇文章里,他把工人称为支撑社会的“台柱”。《新青年》这个专号是共产主义知识分子与工人运动开始结合的产物。这是陈独秀思想转变的一个重大表现。蔡和森曾说:《新青年》以前是美国思想宣传机关,但是到了仲甫同志倾向社会主义以后,就由美国思想变为俄国思想了,宣传社会主义了。同时他还积极地参加工会庆祝“五一”节的筹备工作。他首先提出将纪念会的名称定为“世界劳动节纪念大会”。上海工人第一次大规模地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活动以及所提出的口号和发布的宣言,都是在陈独秀的指导下进行的。陈独秀在参加上述工会团体的活动时,很快就发现这些工会是由“小政客发起的”,办工会的人“总是穿长衣的先生们多,穿短衣的工人很少很少”。他形容那些招牌工会都是“虚张声势”的“一个把总一个兵的工会”。因此,在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成立前后,他即着手筹办工人刊物,向工人宣传马克思主义,组织真正的工会。他和李汉俊等8月创办了《劳动界》、10月创办了《伙友》(均周刊)。1920年陈独秀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约20篇关于工人运动的文章。他当时着重宣传的是:工人的重要社会地位;宣传剩余价值学说,揭示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宣传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批判资产阶级言论;揭露招牌工会,号召工人组织自己的工会。

陈独秀等人写的文章,说的都是工人的事,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很受工人欢迎。如他在《劳动界》创刊号写的《两个工人的疑问》一文:“劳动是什么?就是做工。劳动者是什么?就是做工的人。劳动力是什么?就是人工。我们吃的粮食,住的房屋,穿的衣裳,全都是人工做出来的。所以说‘劳工神圣’”。《劳动界》还特别重视刊登工人的来稿来信,反映工人的呼声和要求,出版24期就刊登工人来稿来信30多篇。被誉为“工人的喉舌”、“工人的明星”。陈独秀在《劳动界》第二期上写的《真的工人团体》中说:“工人要想改进自己的境遇,不结团体固然是不行。但是像上海的工人团体,就结一万个也都是不行的。”“觉悟的工人啊!赶快自己联合起来,组织真的工人团体啊!”陈独秀身体力行,便致力于组织真正工人自己的工会。上海机器工会发起时陈独秀等被接纳为名誉会员,并被推举为经募处主任,陈独秀也参加了章程的起草,《上海机器工会简章》可说是中国的第一个工会章程。上海机器工会成立时到会约千人,孙中山、杨明斋等到会,孙中山并发表两个钟头的演说。这是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领导的第一个工会,随后又领导成立了上海印刷工会。这时,北京、武汉、长沙、广州等地共产党筹备小组也积极从事工人工作,北京李大钊、邓中夏等人创办《劳动音》周刊和长辛店工人补习学校,与上海《劳动界》南北呼应,最有影响。1920年初,陈独秀受聘到广州当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做了许多教育改革的工作。他创办宣讲员讲习所,宣传和普及马克思主义,造就了一批开展群众工作的干部。又开办了工人夜校,他认为机器工人比较进步,先试验办了机器工人夜校,有100多人参加。理发工会成立大会请他演讲,他说“工人的知识比较缺乏,故求知识,是今日工人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我现在想在广州设立许多劳动补习学校,令工人有求知识的地方。理发工会会员猛增上千,也开办了夜校,开学那天陈独秀还去祝贺。1921年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确定开展工人运动为党的中心工作。因此党成立后,各地党组织首先致力于工人工作,到1922年便兴起了第一次工运高潮,这其中是有陈独秀的贡献的。

中国共产党成立后,陈独秀在回沪的路上,对包惠僧说:“作为共产党员首先要信仰马克思主义,其次是发动工人,组织工人,武装工人,推翻资产阶级政权,消灭剥削制度,建立无产阶级专政。”他九月中回到上海,11月间签发了《中央通告》,提出了到下一年7月前的工作计划。最主要的是发动和领导工人运动。要求上海、北京、广州、武汉、长沙各区必须有直接管理的工会一个以上;要求各地集中力量,组织全国铁道工会,使铁道工人成为全国工人运动的先锋。陇海铁道工人随即打响了中国工人运动第一次高潮的头炮。陈独秀对陇海铁道罢工给了很高的评价,他在给罗章龙的信中说:“陇海罢工,捷报先传。东起连云,西达陕西,横亘中州,震动畿辅, 远及南方。这是我党初显身手的重大事件。”8月成立劳动组合书记总部后,不久又成立5个地方分部:北京(负责人邓培、罗章龙)、武汉(包惠僧、林育南)、湖南(毛泽东)、广卅(谭平山、冯菊波)和山东(王烬美)。党把主力都投入了工人运动,中国工人阶级迅速地由自在阶级转变成自为阶级。这时陈独秀很重视工人运动,李立三从法国回来,也派到湖南搞工运,又派徐梅坤到商务印书馆去组织工会。

上海劳动组合书记部在筹组上海总工会时,先组织了各业工会代表团,陈独秀就在《民国日报》上两次发表欢迎的文章。声称“鄙人对新组织的上海各业工会代表团,抱有无穷的希望。”甚至在第二篇文章里说:“鄙人因此第二次脱帽欢呼:上海各业工会代表团万岁!”1921年11月至1922年5月,陈独秀在上海发表了10多篇论述工人运动的文章。其中尤以《告做劳动运动的人》最为重要。它指明了工人运动的主要对象和最终目的,阐明了对各党派应该采取的不同态度,以及当前争取8小时工作制对工人切身利害的关系问题等等。这是一篇对工人运动具有指导意义的纲领性文献。此外他还结合斗争实际写了许多战斗性的短文。1922年4月陈独秀第二次来到广卅,中共决定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大会最成功的是通过了在中华全国总工会成立前,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为全国通讯机关,即公认是全国工运的唯一领导机关。5月1日参加全国劳动大会,他在会上作了《劳动节的由来及意义》的演讲,各地代表和广卅工人举行庆祝大会,会后10万人示威游行。5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广卅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陈讲了《马克思的两大精神》。这两次大会促进了中国工运的第一次高涨,这一年全国罢工有100次,21万人参加,因此有“中华劳动运动纪元年”的美称。

1922年6月到年底,陈独秀从反对加入国民党到同意马林主张的“一切归国民党”,接受了共产国际的观点。这时他写的文章,认为中国社会既然必定要经历一个资本主义时代,现在干的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那就应该由资产阶级来统率,等到民主革命成功了,那时无产阶级来统率它的革命大军吧!这就是陈独秀的“二次革命论”。陈独秀忽视工人阶级在国民革命中的领导地位,这也正是“二七”罢工失败低潮时期的消极的反映。1923年陈独秀写的文章,就认为工人阶级在国民革命中只是重要分子,而不是独立的革命势力。他认为产业幼稚的中国,工人阶级不但在数量上是很幼稚的,而且在质量上也很幼稚。瞿秋白、李大钊、邓中夏都不同意他的这个观点。邓中夏曾批评说:这种观点,才是真正的幼稚。并曾针对他的错误观点进行分析批判后呼吁:“我所敬佩的负中国革命唯一使命的社会运动家啊!希望你们仍鼓励向来重视工人运动的精神与热心,持续的努力啊!”

1924年“四大”前夕陈独秀写的《二十七年以来国民运动中所得教训》中,说无产阶级是最不妥协的革命阶级,是社会革命的主力军、督战者。1925.1中共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取得共识,第一次明确提出,在国民革命中,无产阶级要掌握领导权。“四大”闭幕后不久,5月中,日商内外棉工厂工人罢工,陈独秀曾指出“此次罢工是含有阶级的反抗和民族的反抗两个意义”。后来日人惨杀工人顾正红,陈独秀以中共中央总书记名义签发了两个通告,号召支援工人,组织反对日本的大运动。席卷全国600座城镇,有1700万人参加的反帝爱国运动,当时自始自终在上海参加领导工作的中共中央委员有陈独秀、瞿秋白、张国焘,上海总工会对外是李立三、对内是刘少奇、对学生和国民党是恽代英、对教职员工是沈雁冰和杨贤江。作为总书记的陈独秀自然负总的领导责任,自然是中共中央政策的制定者和推行者。

1926年10月至1927年3月,共产党为响应北伐军攻打上海,领导上海工人举行了三次武装起义。第一次、第二次失败了。正当北伐战争节节胜利之时,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策动了一连串破坏三大政策的活动。陈独秀连续发表文章,不指名批评蒋介石“和军阀妥协便是间接和帝国主义妥协”。蒋介石演说“我主张如何如何,反对如何如何,时常我呀我的大喊,这在党便是表示我即党,在政府便是表示朕即国家,这些口气乃是个人独裁性之自然流露”。2月23日,中共中央和上海区委召开联席会议,接受头两次起义没有以工人为主的教训,决定发动以工人为主的武装暴动,积极准备第三次起义。这次会议建立了武装起义的最高领导机关──特别委员会,以陈独秀为首,由中共中央和上海区委的主要负责人罗亦农、周恩来、赵世炎、汪寿华等8人组成。此外还成立了以周恩来为首的军事委员会和以尹宽为首的宣传委员会。这是一个十分精悍的领导班子,有着令人惊异而敬佩的工作能量和高效率。特委会开了31次会,陈独秀到了30次,他到会必发言,他讲话的内容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总同盟罢工、武装起义和召开市民代表会议,三者紧密结合进行;二、争夺市民代表会的领导权;三、掌握火候,确定起义日期。起义胜利,使北伐军不费一枪一弹,垂手进驻上海。蒋介石进上海了,汪精卫回国了。陈独秀与汪精卫发表《汪陈宣言》,只讲合作,不讲斗争,以后在一系列问题上,陈独秀陷入了右倾机会主义的泥潭。陈独秀真心诚意搞缓和,蒋介石则策划于密室,发动了四.一二政变。剿杀工人纠察队,屠杀上海人民。终于造成大革命的失败,二十年代的中国革命开始走入低谷。八七会议后,陈独秀也离开了领导岗位。

我们党有毛泽东、刘少奇、李立三、邓中夏等一大批工运领袖,他们都为中国革命作出了重大贡献。这中间,也有陈独秀的一席之地。历史就是历史,增不得,减不得,假不得,更不能以一时的政治需要抹杀一切和乱戴帽子。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一定要实事求是。读《陈独秀大传》,得益颇丰,这是一本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的好书;对有关陈独秀问题的疑点、争论等,作者以他多年研究的成果向读者作出了奉献;有些问题作者还打破习惯的旧说,提出了他新的解说,比如斯大林在共产国际第七次扩大执委会上所说“在中国,是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这是中国革命的特点之一和优点之一。”作者指出斯大林是指蒋介石、唐生智所率领的北伐军反对军阀,因而会上并未作出要中共建设工农正规军去反对反革命武装的决议。而那样的北伐军后来实际是屠杀工农的反革命武装啊。这本书除提供了上述陈独秀领导工运的事实外,还写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反映陈独秀思想和革命事迹的十分可贵的史实。

进出托派和主张联共抗日

大革命失败后的中共八七会议,临时中央是主张让陈独秀参加的,但共产国际的代表反对。陈独秀受到缺席批判,中央领导人员改组,便自然解除了陈独秀的总书记职务。斯大林认为中国大革命失败,完全是由于中共中央犯了一系列极大的错误,不承认共产国际也有责任。在联共党内,托洛茨基和季诺维也夫一派,反对斯大林和共产国际所执行的国共两党党内合作的政策,主张中共退出国民党。陈独秀是反对共产国际要中共参加国民党的,他主张“中国革命应由中国人自己来领导”。他想不通国际为什么不同意他退出国民党的建议,为什么国际自己不承担责任,反而过多地追究他个人的责任。他既抱怨又委屈,又内昝自责。而毛泽东到湖南搞农民运动,经过秋收起义上井冈山建立革命根据地,为中国革命闯出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他化装去了上海,鲍罗廷要他去莫斯科参加讨论中国问题,他不去,他也拒绝了去莫斯科参加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1927年下半年,他应瞿秋白约稿,在党刊上发表了146篇评论国民党抛弃三大政策等方面的文章。善长旧诗词的毛泽东,曾留下一首歌颂南京路上好八连的白话诗;善长写旧诗的陈独秀,这时也留下一首民歌《国民党四字经》: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以党治国,放屁胡说;党化教育,专制余毒。

三民主义,胡说道地;五权宪法,夹七夹八。

建国大纲,官样文章;清党反共,革命送终。

军政时期,官僚运气;宪政时期,遥遥无期。

忠实党员,只要洋钱;恭读遗嘱,阿弥陀佛。

这年底,陈独秀与中共中央在中国革命的总方针上开始发生分歧。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作出《中国现状与共产党任务决议案》,形成了中共党史上第一次左倾盲动主义路线。会议没让陈独秀参加,他知道决议案后,反对实行全国总暴动的方针。他一连给中央常委写了三封信,他说:“我见到于党有危险的,我不得不说。我不能顾忌你们说我是机会主义者。”党中央拒绝在党报上发表他的信,不同他进行公开争论。1929年6月在六届二中全会上就迅速地将托派定性为敌我矛盾。这自然是接受了联共中央和共产国际的观点。陈独秀在消极无奈中写成《中国拚音文字草案》书稿。六大上王若飞大胆提议选陈独秀为中央委员,未被接受,后来他个人竟遭到很大的麻烦。

中国的托洛茨基派、托洛茨基主义本来是在中国留苏学生中形成的,他们回国后才带回来的。中国第一个托派小团体是1928年12月在上海建立的。陈独秀因和托洛茨基有不谋而合的相同主张,1929年8月陈独秀《关于中国革命问题致中共中央信》才可说他是托洛茨基主义者了(托洛茨基早在这年1月就被驱逐出苏联了)。1929年12月陈独秀被开除出党后,曾写过《告全党同志书》,那是为自己辩护的。随后又由81人签名写过 《我们的政治意见书》,这是托派集体的意见。后来,中国的托派组织,有过四个小团体,政见纷纭,互相争夺领导权,没完没了。也曾统一起来,叫“中国共产党左派反对派”(简称中国托派),陈独秀为书记。陈独秀在托派期间,脱离了工农革命斗争。1930年7月1日发表的《关于所谓“红军”问题》,也骂过共产党为“匪”,“红军”为“寇”。他曾既反国民党,又反共产党,国共两党都反他。1931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侵略中国,陈独秀提出反蒋抗日,要求与共产党并肩战斗,共同挽救民族的危亡。当时掌握中央领导权的是以王明为首的左倾冒险主义者,1932年1月9日中共中央决议攻打大城市,争取革命在一省与数省首先胜利,指责陈独秀和一切中间势力,是革命“最危险的敌人,应该以主要力量来打击这些妥协的反革命派”。这期间,陈独秀被国民党投入了监狱。接着一二八、七七事变发生,陈独秀出狱后,托派的人要他回上海重整托派组织。他批评托派“宗派的做法没有出路”。他去了抗日战争的中心武汉,他一去便投入抗战宣传,到处演讲写文章,到年底就写了16篇抗战文章(包括演讲),宣传抗战的伟大意义和主张全民总动员,几和中共抗战纲领相似。他主张联共抗日,反对托派各派对抗战的意见,说“道不同,不相为谋”。1938年11月3日他在《致托洛茨基》信里说:“我们的集团自始即有极左派倾向。”他详细列举了托派人士各种“左”的论调后说:“群众眼中所看见的‘托派’,不是抗日行动,而是在每期机关报上满纸攻击痛骂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文章,因此使斯大林派的‘托派汉奸’的宣传在各阶层中都得了回音,即同情我们的人也不明白‘托派’目前所反对的究竟是谁。……这样一个关门主义的极左派的小集团(其中不同意的分子很少例外)当然没有发展的希望;假使能够发展,反而是中国革命的障碍。”这无异是陈独秀脱离托派的声明。

对陈独秀抗战言论的反映,1937年11月20日延安《解放》周刊署名文章说,陈先生恢复自由,大家都为他“庆幸”。说他对抗战的意见,与中国托派的主张已大有差别。文章虽对陈仍有指责,但对被开除出党的陈独秀来说,这还是一个友好的表示。王若飞虽说谈过第三国际支部不容第四国际渗入,但他也说:“他极端希望独秀等几位老朋友,完全以革命的气魄,站在大时代的前面,过去一切的是非都无须再费笔墨口舌去争辩。”这也是良好的愿望。但王明却嗤之以鼻,他自称是共产国际派回来的,是斯大林派他回来的。1937年12月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指责中央“过去忽视托派危险”。指出“我们和什么人都可以合作抗日,只有托派例外。”“斯大林正在雷厉风行地反托派,而我们却要联络托派,那还了得;如果斯大林知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对托派不能有仁慈观念,陈独秀即使不是日本间谍也应说成是日本间谍。”康生心领神会,迫不及待地于1938年1月、2月连续在《解放》杂志上发表了16000字的长文《铲除日寇侦探民族公敌的托洛茨基匪徒》。说日本侦探机关与托派中央谈判结果是:托洛茨基匪徒“不阻碍日本侵略中国”,日本给托匪中央每月300元津贴,待有成效后再增加之。这就是国民党统治区有名的“陈独秀事件”。

王星拱(武汉大学校长)、周佛海、傅汝霖、段锡朋、梁寒操、高一涵、张西漫、陶希圣、林庚白等社会上的头面人物,联名给武汉各大报写信,为陈独秀声辩。3月16日《大公报》、《武汉日报》、《扫荡报》及一些杂志陆续刊出。3月18日陈独秀《致<新华日报>公开信》,未登。3月20日《新华日报》发表叶剑英、博古、董必武三人联名公开信,叙述他们在南京接见罗汉,介绍罗汉去延安,为托派与中共商谈合作抗日问题。信中虽指责陈独秀不愿公开声明脱离托派汉奸组织,但也未说陈领日本津贴。据当时《新华日报》采访部主任石西民在《报人生活杂忆》一书中回忆,指出就连张西漫教授这样靠近我党的著名学者都表示不满,王明不但不允许发表这些信件,并以评论形式对此提出责难,伤害了这些朋友的感情。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有几位研究中共党史的学者发表文章澄清此事。1991年7月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注释校订本也对原来关于托派各条错误的注释作了更正。

原中共党员罗汉,北伐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政治部主任,曾转入托派,后脱离了托派的政治活动,在苏州磁工学校做事。八一三抗战后,他为了营救狱中难友,约于八月中去南京中共办事处会见李克农、叶剑英(叶曾任第四军参谋长,是罗老熟人)。罗要求敦促当局释放一切政治犯。李、叶欣然允诺,要罗开出所知老朋友姓名,并为营救王凡西开车四处奔走。后来王凡西在《双山回忆录》中回忆到此事时说:“中共党员对于托派关系,并非一贯敌对,亦非一致敌对的。……只有极少数如陈绍禹一派,才把反托作为重要的政治资本。”罗汉对“如此友谊与热情”,大为感动。在谈到曾给中共中央建议合作抗日未得答复时,“现在我想旧事重提,并请中共中央重新加以考虑。他们甚以我的意见为然。”我便以我个人名义写一简信请转中共中央。剑英兄答应以电报拍往延安,并劝我最好到延安去一次。他们给他开了介绍信和给了路费,罗于9月2日到西安,与伯渠兄详谈,延安复电相招,惜山洪毁路,9月10日洛甫、毛泽东电致林伯渠《关于对付托陈派分子的原则的指示》。表示欢迎真心悔悟,欢迎转变,对联合抗日提了三个条件:1、公开放弃并坚决反对托派全部理论与行动,并公开声明同托派组织脱离关系,承认自己过去加入托派的错误。2、公开表示拥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3、在实际行动中,表示这种拥护的诚意。

中共曾经宣称,为了战胜日本帝国主义,一律不计前嫌,只要拥护抗日战争谁都可以加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看来,唯独托派则必须首先接受组织问题的解决;托派分子则必须脱胎换骨为非托派分子。看来曾经创建共产党并曾五次任中共总书记的陈独秀要加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比杀共产党人如麻的蒋介石加入的条件还苛刻得多。9月5日罗汉返抵南京。博古、剑英告诉他“已和独秀见过面,关于合作抗日问题谈得很融洽。独秀对中共与国民党抗日合作的路线是大体赞成的。”博古还对将向陈独秀转交《指示》的罗汉说:“据他自己观察,独秀的意见,很少有和托洛茨基相同之点,故近来中央刊物上已不把托陈并为一谈,至于中央的电文还恐辞句上引起独秀的反感。”因此再三嘱咐罗汉不妨口头传达。独秀看到《指示》里唯一点到名字的是他,他便写了一封亲笔信和七条纲领交给罗汉带回南京。陈独秀看到《指示》中有“过去犯过错误,而现在真心悔悟”的话说:“我不知过从何来,奚有悔。”博古看到陈独秀起草的抗战七条纲领,认为与中共中央所决定的路线,并无不合。博古还说:“他本想到武汉去和独秀谈一次,但因为自己党龄太浅,以前与独秀个人没有私人接触,恐怕难于谈到任何具体结果。如果润之来谈也不适宜,因为他们两人的个性都很强,无论直接间接的谈,都有闹翻的危险。最好等恩来、必武到武汉再谈吧。

董必武曾访陈独秀,劝他以国家民族为重,抛弃固执和偏见,写一个书面检讨,回党工作。他说回党工作,固我所愿,惟书面检讨,碍难遵命。陈独秀这时既脱离了托派,又不想回到党内来,他在武汉试图在军事和民主党派两方面开展活动,企图组成一个联合战线,想在抗日阵营中独树一帜,不拥国,不阿共,以争取民主和自由为共同目标。张国焘想借他这块牌子组织个共产党,陈独秀说:“我没有这个能耐。”谭平山找他组织第三党,陈亦无意于此。他最关心的仍然是抗战。

1938年初,国民党发动了一场引人注目的思想统一运动,宣扬拥戴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政府,受到中共的批评和抵制。陈独秀也撰写了一组文章,论述抗战中的党派问题,主要是国共两党关系问题。他认为国民党是执政党,或称政府党;共产党及其他党派是在野党。他认为国民党应承认在野党的合法存在,合力抗日,而不取招降的态度,并不妨碍在野党对政府党政治的批评。在野党绝对拥护抗日战争,在野党承认国民党一党政权及其抗日战争之最高统率权。但在野党应有政治自由,集会结社言论之自由。不自由的奴隶,很少有为国家民族利益而奋斗的自动性。但不幸得很,竟有人提出思想信仰之统一,如此则只有一党存在,根本无所谓各党派,便根本无所谓合作、团结了。陈独秀对国民党的批评,为中共所赞同。但是,也不幸得很,陈独秀竟听信一些流言蜚语,骂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游而不击”,“抗日不足扰民有余”,“妄想拿农村来支配城市”等等。这是陈独秀完全信任国民党政府,把抗战与建国的希望寄托与国民党了。

革命和独立思考的硬骨头

人人都有自己的脾气,或者说个性。陈独秀,或者说他犟,说他咧;他祖父打他从来不哭,说他长大后不成龙便成蛇;章士钊说他回头之草不啮;汪孟邹说他无法无天;胡适说他终身的反对派;郑超麟说他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鲁迅说他大门上写着“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对里面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静尘说他忠于人,忠于事,忠于他自己的意志和思想;陈中凡说他表面冷淡,实则富于热情;毛泽东说他在某几点上好像俄国的普列汉诺夫,做了启蒙运动的工作;他自己说他自己:不怕打,不怕杀,只怕人对我哭,尤其妇人哭;我愿意说极正确的话,也愿意说极错误的话,绝不愿说不对又不错的话;我只注重我自己的独立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负责任。

这就是陈独秀,他四次坐牢不屈;后来坚不接受国民党经济支助,穷病客死江津,也有他这些因素。

我国近代的先进知识分子,几乎都是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主义开始的。陈独秀还是个15岁的娃娃时,就想到中国怎样才不受侵略,怎样才能富强。他先信奉康有为、梁启超的改良维新,20世纪初转为革命派,立志推翻清王朝。开始在老家安徽办俗话报,又组织爱国运动演说会,宣传反帝爱国。他参加过蔡元培、章士钊、刘光汉等组织的暗杀团爱国协会,曾想暗杀慈禧太后。武昌起义成功后他当了安徽都督府秘书长,反袁世凯又险遭枪决。他办了“岳王会”,成了军界革命运动的先锋。总之,20世纪初期陈独秀已是安徽革命运动的领袖。他五次东渡日本,或留学,或逃避追捕,会日、英、法三国文字。他第二次去日本时,曾和邹容、张继、翁浩、王孝缜闯进清政府派去监视留学生的学监的房里,声言要割掉学监的脑袋。学监哀求宽大,邹容说:“纵饶汝头,不饶汝发”,陈独秀便挥剪出了割发代首之恨。1914年7月他第五次东渡日本时,帮助章士钊编辑第二次革命失败后最有影响的民主刊物《甲寅杂志》,陈独秀以文会友,结识了李大钊、高一涵和易白沙等。

陈独秀认为进行政治革命须从思想革命开始。救中国,建共和,首先得进行思想革命,因而创办了《新青年》杂志。提倡科学与民主,又发动文学革命。革命的文学,要有自己站得住脚的文学作品,鲁迅在《新青年》发表了讨伐封建的《狂人日记》,以后陆续发表了50多篇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陈独秀进北大,蔡元培说:“北大的整顿,自文科起。”文学革命,思想自由大流行,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陈独秀成为中心里的中心人物。1918年11月陈独秀、李大钊等又创办《每周评论》论政,与《新青年》并肩战斗。世界大战结束,反帝爱国运动爆发。陈独秀全力投入,从5月4日至6月8日,他在《每周评论》上就发表7篇文章33篇《随感录》,成为站在唯物主义立场上坚定的民主主义者并具有英勇过人的胆识,敢说敢做。他起草了《北京市民宣言》提出“强力拥护真理,平民征服政府”。

宣言印好后,陈独秀还和北大的教授、同学一块分头到街上去散发。他先在中山公园散发无事,待他和高一涵两人走上新世界屋顶花园向露天电影场散发传单时被拘捕了,并随即抄了家。消息传出,各界纷纷营救。连在上海的孙中山也在会见北京政府的许世英说:你们也不敢杀死他。他们这些人死了一个,就会增加五十、一百。你们尽着做吧!许世英连忙说,不该,不该!我就打电报回去。《每周评论》收到许多读者来信。有个读者说:“我们对于世界的新生活,都是瞎子。亏了贵报的‘只眼’(陈独秀笔名),常常给我们点光明,我们实在感谢。现在好久不见‘只眼’了。是谁夺去了我们的光明?”另一个读者的诗是:

“依政府的主张,我们小百姓痛苦。

依你的主张,他们痛苦。

他们不愿意痛苦,所以你痛苦。

你痛苦,是为我们痛苦。”

逮捕陈独秀不仅未能阻止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反而通过营救活动宣传了他对新文化运动的功绩。关押了他98天,只不过因为粗食,让他肠胃受了病。他出狱后,每月都有警官来视察,但他并未遵守约束的规矩,他出席了北大学生的慰问、欢迎会,表示对北大师生的谢意;他参加了《国民杂志》的周年纪念会,发表演说称赞同学为五四运动出力独多。武昌文华大学毕业生邀请胡适去讲演,胡正陪杜威,推荐陈独秀去。陈在武汉四天,竟演讲座谈多次,宣传新思想,湖北省当局驱逐,各报却美誉他卓识谠论,颇受学生欢迎。他刚回到家,警察即来扣门,见陈在家,大吃一惊。警察说,陈先生,你刚保释出狱,离京至少要向警察关照一声。陈知大事不妙,即躲到李大钊家,两人即雇了骡车,化装潜往上海。李大钊是中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就是标志,《每周评论》初期李大钊起的作用最大。陈独秀转向马克思主义比李晚半年多,由于他在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地位和显赫声望,他在社会上所起的作用就大大超过李大钊了。李大钊护送陈南下途中,两人就筹划好创建共产党的事了。陈独秀到上海,出席孙中山宴会作了第一次会晤。他不但继续到处演讲,而且从知识青年扩大到劳苦工人。以后南陈北李不断搓商,两人分别联络好已有的七个地方马克思主义筹备组,在共产国际代表的参与下,便决定创建共产党,召开第一次代表大会。

建党后,陈独秀从广州回到上海积极准备开展工作,10月4日他和妻子高君曼以及正在陈家聚会的杨明斋、包惠僧、柯庆施被法租界当局捕去。后来孙中山给法租界领事发了救援电报,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多方用钱活动,才把他们营救出来。1922年8月又在法租界被捕,经过多方努力,也是时间不长,交些罚款就放出来了。

1932年10月第四次被捕,是叛徒出卖。先是托派中央开会,被叛徒出卖,五个常委全被逮捕,陈独秀因病未去,得免于难。托派是个小团体,这次被捕12人,从此一蹶不振。陈独秀已被叛徒盯住,不久也被捕了,并被引渡给国民政府。陈被解往南京时,“酣睡达旦,若平居之无事者然“。与陈独秀共同北伐过的何应钦,现为军政部长,同陈进行了一次半谈话半审问式的见面。报载,何走后,青年军人竟围着索要墨宝,陈欣然书数纸。其中有:“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陈独秀被捕,尽管他已被中共开除,仍是当时爆炸性新闻。许多报纸大字标题,有的还有社论。只是他第一次被捕时,全国一片抗议和营救声。这次却是要求当局宽大处理,刀下留人。《申报》刊出蔡元培、柳亚子、杨杏佛、林语堂、潘光旦、董仁坚、全增嘏、朱少屏合署的《快邮代电》;傅斯年发表《陈独秀案》一文,说政府决无在今日“杀这个中国革命史上光焰万丈的大彗星之理!”蒋梦麟、刘复、周作人、陶履恭、钱玄同、沈兼士等12人致电张静江、陈果夫说情;胡适、翁文灏、罗文干、柏烈武等或致电蒋介石或私下奔走,以求从宽处理。国民党将陈独秀交司法审判,拘押在江宁地方法院看守所,管理不像监狱那样严格,又享有优待,居室宽敞,饮食正常,让探望,可通信。他年轻的夫人潘兰珍,在秘密同住中已同居两年,尚不知他是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她文化不高却具胆识,不仅前往探视,更迁居南京陪伺,甚至同宿狱中。这一对老夫少妻,相濡以沫,相伴终生。

国民党如此待他,主要是想劝降。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科长徐恩曾回忆文字中有:陈独秀“由上海租界引渡到南京,我们给予比对待一般共党分子更尊敬的优待。……他精通很多的中国书,他有中国读书人的传统风度,他有坚强的民族自信心。……他至今仍受着青年们的景仰。……他有别于一般的共产党人。同时也使我产生自信,以为可以使他放弃过去的政治主张,可是接谈之后,我的信心动摇了。我发现他的态度相当倔强,仍不肯放弃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他虽已被中共开除党籍,他仍以真正马克思主义者自命。……我自己劝说无效,又邀请1919年前后在北大和他同事的许多老友向他进言,但他仍是这般态度。……以后便不再勉强他,只留他在南京过着宁静的读书生活。”

既然公开审判,就得请辩护律师。陈说,我是一个穷错大,没钱。消息传出,章士钊、张耀曾、董康、郑毓秀、彭望邺、吴之屏、汪有龄、郭蔚然等名律师都自告奋勇愿做义务辩护人,这在中国法制史上实属罕见。陈决定只请老友章士钊、彭望邺两个律师。1933年2月,陈独秀自撰《辩护状》脱稿,约4000余字.观点鲜明,结构严谨,精悍锋利,气势雄健。他不仅为控他“危害民国”及“叛国”罪予以有力反驳,且以民族大义,反控国民党危害民国,制止人民抗日,“围剿”红军。陈独秀虽不同意建立红军和苏区,但他在辩护状中说:“日本帝国主义方夺取山海关,急攻热河,而国民党之军队,却向江西集中,其对待共产党人,杀之囚之,犹以为未足,……此并不能消灭真正共产主义者,只以破灭廉耻导国人耳。”他在辩护状中最后说:“法院若不完全听命于特殊势力,若尚思对内对外维持若干司法独立之颜面,即应毫不犹疑的宣告予之无罪,并判令政府赔偿予在拘押期内之经济上的健康上的损失!”陈独秀的《辩护状》成了脍炙人口的佳作。上海沪江大学、苏州东吴大学均选为法学系的教材。

审判共三天,旁听席上连过道都站满了人。审判时,陈独秀慷慨答问,被告成了原告。现略举一二例子如下:

审判长问:“你认识那几个被捕的人?

陈答:“党内情形,我不能报告,我只能说政治意见。谁是共产党,这是政府侦探的责任,我不能做政府的侦探。”(旁听席上一片笑声)

问:“何以要打倒政府?”

答:“这是事实,不否认。至于理由,可以分三点简单说明之。一、现在国民党政治是剌刀政治,人民无发言权,即党员恐亦无发言权,不合民主政治原则。二、中国人民已穷至极点,军阀官僚只知集中金钱,存于帝国主义银行,人民则穷困到无饭吃,此为高丽亡国时现象。三、全国人民主张抗日,政府则步步退让。……根据以上三点,人民即有反抗此违背民主主义与无民权实质政府之义务。

问:“托派和史丹林派(指中共)主张虽有不同,但都主张打倒国民政府和无产阶级专政,是一样的目的,都是共产,都是危害民国。”

答:我只承认反对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却不承认危害民国。政府并非国家,反对政府,并非危害国家。“

陈抗辩之后,老友章士钊律师为他辩护:“……托派多一人,即史丹林派少一人,史丹林派少一人,则江西红军少一人,如斯辗转为用,谓托派与国民党取犄角之势以清共也,托派有功于国民党也。……”

陈独秀立即起立声明:“章律师之辩护全系其个人意见,并未征求个人意见,并未征求本人同意。……本人之政治主张,应以本人之《辩诉状》为根据。”(旁听席上有“革命家、革命家”的赞声)“今之国民党所仇视者,非帝国主义,非军阀官僚,乃彻底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军阀官僚,始终努力于最彻底的民族民主革命的共产党人。……”

1933年4月26日,江苏高等法院判决“陈独秀、彭述之共同以文字为叛国之宣传,各处有期徒刑13年,褫夺公权15年。”6月15日陈独秀写成《上诉状》,与判决书针锋相对,环绕所谓危害民国罪,对国民党政府的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揭露与抨击,全文约5000字,痛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绝。22日《上诉状》被高等法院检察官驳回。7月7日陈又写就《再抗辩书》,批驳检察官对上诉的答辩书,寄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转交。最高法院迟迟不作答复,直到1934年6月30日才作出终审判决:撤消原褫夺公权部分,徒刑期减为8年。陈即被押解江苏省第一模范监狱,俗称老虎桥监狱。陈还是得到一点优待,一个人住一间牢房。但不准探监、看书、看报。陈绝食斗争:“你们执行恶法,我拚老命也要抗议。”典狱长说:“恶法胜于无法”。陈说:“恶法就要打倒。”终于取消了三不准。

陈在1919年就写过:“世界文明的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他在狱中每月要花费100元,除药费26元外,就是买书。《独秀文存》印了3.2万部,版税很快花光。全靠友人接济,章士钊接济最多。仍很穷,一次狱卒为他买了三个铜板的辣酱,他竟瞪着眼睛埋怨:“买一个铜子就够了,怎么买这么多!”他是个爱书胜过性命的人,宁肯中止服药也要买书。蒋梦麟、胡适之都不断送书。他在狱中又新学会了德文;他以惊人的毅力,惊人的勤奋,写了好几本他一生喜爱的有深厚造诣的音韵学和文字学方面的书;他学识渊博,国学根底深厚,且擅长旧体诗,曾以七言绝句写出大型叙事组诗《金粉泪》,针砭党国时政,诉说民间疾苦,喜笑怒骂官僚丑态,酣畅歌颂抗日英雄,堪称史诗佳品(现有多种版本发行,原稿藏中共一大纪念馆);他写了两章自传《实庵自传》,是用几个真实故事串联而成,情节细致奇特,笔调幽默诙谐,发表后轰动文坛,无愧为传记文学的瑰宝。(可惜因忙于抗日宣传未能写完)

他在狱中,前往探视有资料可查者约五六十人。老友刘海粟1933年从欧洲回国,在监狱见面,谈笑风生。刘对陈说:“你伟大!”陈说:“你伟大!敢画模特儿,和封建势力斗。”刘向陈索字留念,陈命笔赠刘一副对子:

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

刘11月从黄山归来,再去探监,以最偏爱的《古松图》与陈共赏,陈触景生情,为画题诗:

黄山孤松,不孤而孤,孤而不孤。

孤与不孤,各有其景,各有其图。

八一三淞沪战役后,日机轰炸南京,老虎桥监狱被炸。陈独秀幸卧桌下,没有受伤。金女大中文系主任陈中凡(陈独秀在北大时的学生)商请胡适之联名保释他。政府当局表示,本人写悔过书,立即可办。陈独秀大怒:“我宁愿炸死狱中,实无过可悔。”后汪精卫、蒋介石商议由司法部以“爱国情殷,深自悔悟,减刑三年”出狱。陈出狱后即写文章批驳减刑令中的“悔悟”。陈随即去武汉宣传抗战,后来去了重庆,继续演讲、写文章鼓动抗日。因无固定职业,年老有病,无法生活,得友人邀请住往江津。虽贫病交加,叛徒任卓宣(叶青)要送200元、朱家骅要赠5000元、蒋介石要从银行汇钱若干,他都一一拒绝。在乡中做过两件值得一说的事情。一是写有《小学识字教本》,死后曾在台湾和大陆出版,专家都说实在写得好,陈独秀不愧是我国近代语言学史上杰出的语言学家(梁实秋说他用科学方法将中国文字重新分类;对若干文字用新观点作了解说;简明易学;对中国文字有独到研究和新的诠释)。一是给友人写信一百多两百封,其中1940年3月2日至1942年5月13日给他的托派朋友的6封信和4篇文章,后来胡适写序以《陈独秀最后对于民主政治的见解》在香港出版。大要是:现在苏联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专政到反动派,我举双手赞成;但专政到人民,甚至专政到党内……贱视民主之过也。他认为“斯大林的个人独裁正在代替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的专政。”

重温《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

徐晓波

2010年第5期 炎黄春秋杂志


1950419日,新中国宣布成立不到200天,中共中央即发出了新闻宣传方面的一个重要文件,这就是《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注1。这是当代中国新闻史上,以中共中央的名义公开发出的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关于新闻舆论监督(批评报道)的专门文件。

  

  早在新中国成立前,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人毛泽东就开始思考中国共产党取得全国胜利、成为执政党后如何巩固政权的问题。1944年,《新华日报》、《解放日报》先后发表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毛泽东在《学习与时局》的报告中,要求全党对于李自成的教训要“引以为戒”,“不要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19457月,毛泽东在回答黄炎培关于中国共产党如何跳出历史的周期律时说了一段著名的话:“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律。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会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国家才不会人亡政息。”注2

  那么,怎样才能跳出周期律,防止执政后的腐败,使中共赶考考出好成绩?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认为,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在1945年召开的中共七大上,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内容第一次写进了党章:“中国共产党应该不掩盖自己工作中的错误与缺点。中国共产党应该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经常检讨自己工作中的错误与缺点,来教育自己的党员和干部,并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

  1950年初,中共中央由刘少奇直接领导了关于在报刊上公开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文件起草工作。419日,经刘少奇作了认真修改的《决定》由中央政治局讨论通过注3422日,《人民日报》全文刊发了这个《决定》,并配发了列宁和毛泽东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论述。次日,《人民日报》在一版同时刊发了题为《坚决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和《加强报纸与人民群众的联系》的两篇社论。

  值得一提的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人民日报社主办的《新闻战线》杂志重新刊发了这一《决定》,并发表评论员文章号召新闻界《开展一次报纸批评问题的讨论》,以促进“报纸上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积极地正确地开展起来”。

  尽管《决定》全文只有1800余字,但内容却十分丰富,涉及到报刊批评与自我批评报道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方式方法和具体要求等方方面面。

  《决定》首先深刻而简要地阐释了这一决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之所以要“在一切公开的场合,特别是在报纸刊物上,开展对于党和政府一切错误和缺点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因为随着革命战争结束,中国共产党取得国家的领导权、成为执政党后,党及其政府“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很容易危害广大人民的利益”;同时,又因为革命成功后党的领导者威信提高,很容易产生骄傲的情绪,在党内党外都拒绝批评,有的甚至是压制批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人民群众积极参与的,特别是在具有广泛公开性的报刊上开展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监督党和政府及时修正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党和政府“就要被严重的官僚主义所毒害,不能完成新中国的建设任务”。

  《决定》的第一段文字对这种以报刊为载体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进行了界定:“吸引人民群众在报纸刊物上公开地批评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并教育党员,特别是党的干部在报纸刊物上作关于这些缺点和错误的自我批评”。这里的批评,就是“人民群众在报纸刊物上公开地批评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自我批评,就是党员特别是党的干部“在报纸刊物上作关于这些缺点和错误的自我批评”。这样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不是“上对下”的批评,不是党和政府及其领导人对下级或人民群众中存在的缺点错误和落后现象进行的批评,而是人民群众对党和政府及其领导者的批评,是“下对上”的批评。这种批评和自我批评不是在党内展开而是在社会上展开,不是内部文件、会议或面对面的形式,而是“在报纸刊物上公开地”、“自由地”进行的形式。

  《决定》随后指出,要公开在报刊上正确地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应该在党内和人民中进行两方面的教育。一是要教育党员特别是干部正确地认识在报纸刊物上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巩固党与人民群众的联系、保障党和国家的民主化、加速社会进步的必要方法。因此,党的各级领导机关和干部,必须对报刊上反映群众意见的批评,“采取热烈欢迎和坚决保护的革命态度”,而对群众批评置之不理、限制发表和对批评者实行打击、报复与嘲笑的官僚主义态度,则要坚决予以反对。要让“人民群众能够自由地在报纸刊物上发表他们对于党和人民政府的批评和建议”,即使是这些批评和建议并非完全成熟与完全正确,也不能因此而受到打击与嘲笑。《决定》特别指出,这个方面的教育“是主要的方面”。二是要同时教育报纸刊物的编辑人员、记者、通讯员和人民群众去区别性质不同的两种批评。《决定》把报刊上的批评分为正确的批评和破坏性的批评。正确的批评是指“人民群众(首先是工人农民)以促进和巩固国家建设事业为目的的、有原则性有建设性的、与人为善的批评”;而破坏性的批评则是“为着反对人民民主制度和共同纲领、为着破坏纪律和领导、为着打击人民群众前进的信心和热情,造成悲观失望情绪和散漫分裂状态的”批评,“特别是反革命分子破坏人民民主专政的言论”。对于这类批评,报刊工作人员必须加以拒绝。

  为了使报刊批评能够得到贯彻落实,《决定》规定了四个方面的具体办法,要求各级党委与党报工作者切实地加以执行:

  1. “凡在报纸刊物上公布的批评,都由报纸刊物的记者和编辑负独立的责任”。这就是说,报刊在刊发批评报道时,无需经过党委政府及其部门审定,也无需与被批评者见面,而是由报刊独立地、自主地确定是否可以或应该刊发。只有在“报纸刊物的人员对于自己不能决定真伪的批评”,才应当征求有关部门的意见。但是《决定》又强调,“只要报纸刊物确认这种批评在基本上是正确的,即令并未征求或并未征得被批评者的同意,仍然应当负责加以发表”。《决定》对这一规定的理由的解释是,“过去在许多地方曾经实行一种办法,就是把批评党和政府的组织与人员的稿件送给被批评的组织和人员阅看,在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才加以发表。这种办法,在战争期间调查不便的条件下,曾经避免了许多不完全符合实际的和不周到的批评,但是在现时的条件下继续采取这种办法却是害多利少的,不对的”。在这里,《决定》将报刊独立地、自主地进行批评报道的权利,与报刊独立地承担这种批评报道的责任统一起来。注4

  2. 对于报刊通讯员采写的稿件,也同样适应第一个方面的规定,不受党政组织的审查决定或征求被批评者的意见。通讯员的工作,由报社领导,所在单位的党组织协助。《决定》特别强调,“任何人不得滥用权力压制工农通讯员在报纸刊物上的批评,或加以报复。”

  3.对读者来信中反映的情况和提出的批评进行了具体规定。对于有益的批评性读者来信,《决定》要求,凡是报纸刊物能够判断其为真实的,就应当予以发表。对于读者来信刊发时是否用真实姓名的问题,《决定》说,“投书者应将真实姓名住址告知报社,但报社得依投书者的要求代守秘密。”这就十分明确地表明,批评性的读者来信在报刊上刊发时,是可以不署真实姓名的,只需将真实姓名、地址告知报刊社即可,而且报刊社有为来信者保守秘密的义务。

  4. 批评报道刊发后的处理问题。批评报道刊发后,如果完全属实,“被批评者应即在同一报纸刊物上声明接受并公布改正错误的结果”;如果有部分失实的,“被批评者应即在同一报纸刊物上作出实事求是的更正,而接受批评的正确部分”;如果被批评者“拒绝表示态度,或对批评者加以打击,即应由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予以处 理”;而且,因“上述情事触犯行政纪律法律的部分,应由国家监察机关司法机关予以处理”。

  由于当时还存在一些民主党派主办的报刊和民营报刊,《决定》还规定,“党外报纸和刊物在同样精神上采取同样正确的态度批评党的组织和人员时,党也应当按照同样的办法给予应有的合作和支持。”

  

  在新生政权面临着复杂困难的国际国内形势的情况下,中国共产党发布这一《决定》,号召人民群众“公开地”、“自由地”批评党和政府的缺点和错误,反映出中国共产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坚定决心和对党的执政能力的强大自信心。这一重大决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受到了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和衷心拥护,各界对中共的这一举措给予了高度评价,报纸刊发的普通群众的来信即可见一斑:“对于中共中央这一严肃认真的决定,实在感动万分,使我一向在思想上对共产党所存在的顾虑,一扫而空。”“中共中央的这一指示和决定,是中国共产党真心真意为人民服务的又一具体表现。因为只有真肯接受批评,改正错误,肯和人民站在一起的政党,才会办好人民的事业。”注5

  自中央《决定》发表后,《人民日报》在19504月当月即收到读者来信1674件,较3月份增加1倍,而5月份则增加到2487件。随之而来的是当代中国新闻史上报刊批评报道第一次高潮的兴起。《人民日报》和各级党报在1950年和1953年间刊发了大量的批评性报道和文章,仅《人民日报》就刊发了4243篇,其中1950年为753篇,1951年为1749篇,1952年为1741篇,1953年为1027篇,三年中日均刊登批评稿超过4篇。注6当时一些轰动一时的批评报道,不少都是由《人民日报》予以报道的。各级党报的这些批评报道,不仅没有损害党和政府的形象,反而提高了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果。

  毫无疑问,《决定》的发布和实施,对于当时历史条件下中共探讨民主新路、巩固政权、反对腐败和执政党的建设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作用。通过报刊这种公开的形式对党和政府及其工作人员的缺点和错误进行批评,增强了人民当家做主、参政议政的民主意识,以及监督、管理国家和社会事务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推动了民主政治建设的进程。完全可以说,《决定》是中国当代新闻史上中共关于新闻舆论监督的一个纲领性文件。60年后我们重温这一《决定》,尽管社会经济状况和历史条件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但它对于新闻媒体开展舆论监督仍然具有启示意义。

注释:

  注1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中)》,新华出版社,1980版,第5-8页。以下《决定》引文均引自此。

  注2 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版,第156页。

  注3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二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版,第45-47页。

  注4 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共产党唯一一次在党的文件中,规定报刊开展批评或新闻舆论监督应由新闻媒体或媒体的记者编辑亦即报刊编辑部独立负责。自从1954年中共中央《关于改进报纸工作的决议》对此进行修改后,中共党的文件中再也没有出现这类规定。

  注5 《人民日报》1950428日第6版。

  注6 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传播史》(第二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07页。

  (作者为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吴 思)